胡老师骂完后,没有人说话。
直到这个时刻,周英兰才真正领悟,自家兄弟蛮能挣钱的,至少挣的要比当老师拿死工资的多得多,怎么就让这么个媳妇吃准了?现在她看明白了,人活着不只有吃喝拉撒睡那点事,有些人活着还要脸的,要脸就得讲要脸的规矩,得谈仁义礼智信,得讲忠孝廉耻勇。
她这个二儿子一个字都没沾上,在胡飞鸿面前就是一只蝼蚁。
周英兰歇气了,觉得读书人还是惹不起,她骂人不吐屎尿屁,却拣着发烂的地方使劲捅,疼得人心窝子都堵,又骂不出来——有什么可骂的,人捅的是烂肉腐肉,那东西有不如无。
哑巴婆有胡飞鸿这么个读书人撑腰,这媳妇是要不起了,离婚离定了。
既然事情到了这份上,周英兰就觉得有必要捋捋清楚另一件事,“要离婚,这个一千块起房子的钱我们是不会来出的。盖房子和离婚这两个事情你要跟你妈说清楚的,我们也不来说,电话有,你自己打吧。”
胡飞鸿皱起眉,投过去的眼神撞上了周英兰的后脑勺——她早有准备,读书人的这一记眼刀子,她是不要挨的。
“那就打个吧,离婚也算件大事,是要给爹妈讲一声的。”
雷彩凤就觉得,胡老师讲话真是讲得非常精准,不怪周英兰动不动就揣摩上了,她不说“商量”,说“讲一声”,讲一声算什么?算通知。
这个电话比先前更容易打通,雷彩凤的妈好像天天都走那么远的路去癞头小店里守着电话机,生怕错过一千块的讯息。
胡飞鸿陪着雷彩凤坐在电话机前,她打定了主意要替女儿的救命恩人发布离婚通知,也隐隐在心中做准备,不论小凤的妈妈说什么,她都是要替小凤挡上几句言刀语剑的。
离婚这种事情放到山里去,其威力恐怕不亚于炸山开路,是要同一个又一个提着锄头钩刀的人战斗的,再一遍又一遍告诉他们,只是换条路走而已,不算大事,但是好事。
人不能太善于妥协,良禽择木而栖。
胡老师打了一肚子春风化雨的腹稿,最终却让雷彩凤夺取了话筒,她一个不会说话的人,非常坚定地握住了听筒。
那种坚定把胡老师看愣了,把老陈家的人看笑了。
哑巴婆作死作活作啥呢,她还能突然会讲话不成?
当然不会。
但雷彩凤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妈妈的声音后,她对着话筒就扯开嗓子一声又一声叫了起来。
胡飞鸿恐怕这辈子不会忘记雷彩凤对着电话机叫出的声音。
那声音不甚清晰,听起来像“啊”,又在前头加了个抿紧双唇的“m”的发音,可她又无法清晰地发出“妈”这个字音,于是听起来就像是把“妈”这个字拆成了“么”和“啊”两个字,前半截跟着后半截,就这么连续不断地顺着电话线砸了过去。
起初,雷彩凤那即将成为前夫的丈夫觉得好笑极了,他甚至差点笑出声,想讽刺她是不是想吐?想吐倒是直接去厕所吐啊,抱着电话筒啊啊呀呀地给谁看?哑巴婆就是脑子有病,不然也不会赶时髦搞离婚那一套了。
可她不理会所有人的目光,执着地对着话筒叫那一句暌违十多年的“妈”,渐渐地,谁都笑不出来了。
雷彩凤只叫这么一个字,一声破碎又缠绵的“妈”。
她不想再追索爹妈以何种心思养育她又把她从山里甩出去,她不在乎了,可毕竟曾经长过那么一大簇老根,大概这世上没有谁能轻而易举地把那簇老根挖掉,因此,她要亲自同她诀别。
一簇老根,是值得一场郑重的告别。
雷彩凤数不清自己叫了多少声“妈”,从委屈叫到怨恨,又从怨恨叫到不舍,最终还是从不舍里头爬了出来,归于绝望,绝望中又兜兜转转,转出来几许愤怒,最终的最终仍旧复归于平静。
雷彩凤的妈听得莫名其妙,她起初絮絮叨叨地问,接着又骂骂咧咧地念,最后她仿佛意识到什么,期期艾艾地唤了好几声“妮儿”,电话那头沉默许久,忽然啪嗒一下子,挂断了。
啪嗒。
雷彩凤掉了一下巴的眼泪水,血肉模糊地完成了一场诀别。
雷彩凤的妈茫茫然抬起头,看了眼层层叠叠的山深处,模模糊糊地预感着,起新房这事儿怕是要黄了。
但两个月后,雷彩凤的妈还是从绝望里爬了出来,被一封装了一千块的信拍得晕头转向,她认得钱,认不出字,喜气洋洋地揣着一千块到村里转了一大圈,把近两个月受的言刀语剑都尽数反弹了回去。
雷彩凤的兄弟是读了几年书,他捡起了钱后头垫着的那张信纸——
“雷彩凤同志救了我女儿,这一千元是我对她的感谢,但她不愿收,听闻她老家兄弟要起新房,一千元就寄回家中,聊表谢意,预祝乔迁之喜。另,雷彩凤同志已在服装厂找到新工作。”
兄弟就明白了:嫁出去的哑巴阿姐出息了,会源源不断地挣钱,以后日子有奔头。
后来,雷彩凤的妈还时不时去癞头小店逛一遭,但那部电话却再也没有为她响过,一直到她做了奶奶,到癞头小店变成超市,山石路浇上了水泥,当年的新房成为旧房,电话安到了家里……她再也没收到过雷彩凤的讯息。
佝偻的老太婆站在家门口看层层叠叠的远山,嘴边漏出几句话:“没良心的东西,嫁出去的女儿就是给了别人家,几十年不见个影,是死是活也没个信。”
她抹了抹眼睛,转头看了看那圈了自己一辈子的房和地,屋里头还躺着个饭要端到嘴边才会吃的老头子,不知怎么,忽然冒出个念头——
不回来,没个信,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