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匹特真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地方,我想我这辈子理解不了这里的生活方式。如果我每天都过着如此富足的生活,不必为一日三餐烦恼,那我的人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可凯匹特人不会这么想。他们甚至会在意一群根本不认识的倒霉蛋死起来是不是符合他们的心意。在四区的时候我对凯匹特的了解仅限于课堂上那夸张又冗长的形容,亲身体验并没能缓解我的疑惑,反而加剧了。就好像我们中有一方是外星来客,或许这才能解释两边的区别。
不过,唉,我想那么多干什么?
来到凯匹特的第三天,我和安西娅被送到形象设计中心,为开幕式做准备。他们把安西娅带到了另一个房间,随后我就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凯匹特人包围了。太可怕了。顷刻间我的衣服就被扒了下来。不仅如此,他们还要扒掉我一层皮。我在四区长大,学会走路前先学的游泳,从来没怕过水。但当他们第三次清理我的皮肤时,我感觉我要被泡沫溺死了。如果我是一条鱼的话,我的鳞片早被他们刮没了——不,鱼至少还能扑腾几下,甩他们一身水,而我只能紧咬牙关,在凯匹特人颐指气使的态度面前装哑巴。
“天呐孩子,”染着绿色头发的女人夸张地感慨道,“你平时完全不打理自己吗?”
“……确实不。”我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别人这么评价,但绝对是最令人厌烦的一次。火车上梅莉迪斯的感慨是出于好意,而我能感受到凯匹特人的评价完全是出于夸耀。
可我的顺从带来了更令人难以忍受的结果。她似乎把这当成进一步批判的鼓励,开始变本加厉:“哦,糟糕的发型——”
“我觉得它很好看。”我突兀地反驳。我知道我不该多嘴,但安西娅的成果不该被这么批判。况且,我也不需要一个绿毛给我什么发型建议。凯匹特女人看起来想要骂我,好在这时午饭到了,打断了她的思路,我逃过一劫。然后她开始批判我的餐桌礼节。好吧,说的像我真的有那玩意似的。
在离开前梅莉迪斯特意嘱咐过我,“听从设计师的安排”,“说话要有礼貌”,“不要给自己惹祸”。我不太清楚在她眼里的我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形象,但事实证明她的担忧是正确的。在凯匹特人扯掉我的汗毛时,我差点一拳砸在对方的脸上。我的生物成绩向来很糟糕,但哪怕是我也知道,如果身上的毛发没有意义,那人为什么要长它们呢?他们不想长是他们自己的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把我拉进他们奇怪的审美里?凯匹特人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人,绝对没有之一。
设计师?也没好到哪去。我不得不浑身赤裸地站在浓妆艳抹的凯匹特男人面前,忍受他长达一个小时的高谈阔论、夸夸其谈,大声吹嘘着自己的艺术究竟是多么高雅脱俗,和底层(我想他指的是我)有着云泥之别。末了,他瞥向神游天外的我:“你觉得,该怎么体现四区的特色?”
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答案的话,他们凭什么不把工资付给我?而且我有种预感,他完全没指望我说出什么有道理的答案:“或许我们可以装扮成海鲜的样子?”鱼类确实有点蠢了,但乌贼还是很帅的。或许我的答案太离谱了,设计师看着我,冷笑。好消息是接下来他再也没问过我一个问题。最后他给我裹上一件带着肩铠的披风,整理好我的头发和妆容,就让我离他远点。这是我这辈子听凯匹特人说过的最动听的一句话,连忙转身离开房间。
梅莉迪斯在门外等着我。看见我落荒而逃,她挑了挑眉:“很不错啊,他对你说了什么?”
“唉,别提了。”我半点也不想回忆那群叽叽喳喳的海葵。梅莉迪斯抿嘴一笑,带着我去找芬尼克他们。男人正跪在女孩身后,为她整理发尾。
“有点小失误。设计师当她是长头发设计的。”芬尼克解释。安西娅没有抬头,仍然盯着自己裙摆上的珍珠。看着女孩轻薄的纱裙,我突然想起在渔民中很盛行的一个传说。传说在几十年前,一个渔夫和同伴们出海,遭遇了大风暴,同伴们都死了,他也精疲力竭。夜晚的大海和天空一样黑。渔夫放弃了求生,心甘情愿等待着死亡的降临。这时他听见了少女的声音,仿佛耳语,告诉他曙光就在不远。于是渔夫爬了起来,继续划船,终于在破晓时到达了目的地:一片崭新的大陆,比他见过的任何土地都要辽阔宽广。他转过身,想要感谢海之女神的救命之恩,可回过头时看不见一人,只有海浪斑驳。
人们对这个故事有着不同的猜测。有人说海之女神就是倒霉的渔夫自己,是他凭借自己的意志到达了彼岸。也有人憧憬着海之女神的容貌,她是否有洁白的肌肤与金色的长发。而我的关注点有些煞风景:如果渔夫真的到达了彼岸,那这个故事是谁告诉我们的呢?大约是某些恐惧风浪的渔民们编出来哄骗自己的吧。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没注意到安西娅的神情愈发不安。女孩紧张地看着我:“很奇怪,对吧?我好像只穿了一层纱。”
我低头看了一眼我自己,呃,我穿得更少,就连胸都露在外面。我皱起眉,往上扽了扽衣领,没有成功,它开得太低了。我只得作罢,抬起头,发现安西娅也盯着我的胸。“你的衣服很好看,”我决定告诉她,“这珍珠代表鱼鳞吗?怪逼真的。”
女孩涨红了脸:“这是海浪!”她扭过头,不再看我了。或许我说话确实不讲礼貌。
“这是大海的意向,”梅莉迪斯听着我们的对话,笑着解释,“你代表着汹涌的潮水,安西娅是平静的海面。”这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退潮时往往会把鱼留在海岸上,或许我身上的长条亮片就代表了这个意向。好吧,我确实对艺术一窍不通。
芬尼克刚才在和一名金发的凯匹特女人交流(后者看着芬尼克笑得痴迷),这时走近我们:“设计师想让你们放松。等到进场的时候,让衣角随着风飘,这样子更好看——不要自己改动衣服。”他看着我仍抓着衣领的手,警告道。我只好放下手,和安西娅一起走向候场区。
开幕式上,承载着贡品的战车会按照顺序排列,依次入场。我和安西娅所在的四区在十二个区内排得靠前。谢天谢地,这样子我们不需要裸着太久。当我们走到现场时,大多数贡品已经就位。十二区兄妹穿着矿工工作服,十区的服装白底黑花,好像是奶牛的图案,而七区……嗯,是两棵树。一棵紧张地站在战车上,另一棵站在车下,听见我和安西娅的脚步声,回过头去。七区的女孩看着我们,绿色眼睛和树叶造型的头饰相得益彰:“哦,你们这身真不赖。我和温斯特打赌今年我们区的服装会不会不变,很遗憾,他赢了。”她做了个鬼脸,笑了起来。
战车上的男孩不安地摇晃着身子:“我才不想赢,塞西莉。”
我记得这个女孩,在录像上看到过。近距离才发现,她比我想象中还要矮小,哪怕加上头饰,她看起来也没有我的眼睛高。我的地理知识很糟糕,不过也听说过,七区人来自北方,向来身材高大。可面前的女孩身形消瘦,个头矮小。就连同区的男孩,明显更为年幼,两个人在身高上也相差不多。七区不是生产食物的地区,地理位置也不重要,或许这能解释。真是可惜,她不知道一次出海能偷吃到多少。我耸耸肩,突然注意到周围空气里的寒意。难道我的衣服有这么薄?我想着,不安地抓住了衣袖。
“他们会注意到你的,”安西娅尖声尖气地说,因为和陌生人交流的羞赧而声音颤抖,“你长得很漂亮,会有人喜欢你的!”
“谢谢你,小姑娘,”塞西莉笑眯眯地说,“祝你们开幕式成功——啊,作为对手,我或许不该这么说,但我是真的感受到了威胁。希望我们在竞技场不要遇到彼此。”她眨眨眼,翻身跳上战车,动作轻巧。我和安西娅向七区两位贡品告别,也走向自己的战车。
“她真是个好人。”安西娅感慨道,六区的男女已经就位,似乎在争论什么,路过战车时能听见男孩轻声叫着女孩的名字(“茱恩,我是说……”)与女孩的反驳(“闭嘴特利希斯,我们没什么好聊的。”)。安西娅好奇地看了两眼,而我赶忙把她拉走。
我们的战车就在不远,阴沉着脸盯着我们的五区男女前面。我把安西娅抱上车,自己也大步迈了上去。四区的马车没有前面几个区的华丽,但也很不赖了。我这么想着,抬起头,猛然撞见最前面的马车上女贡品冰冷的眼睛,一下子如坠冰窟:不是我衣服穿少了冻得慌的缘故,是她在瞪着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努力回忆,想起和塞西莉交流时的寒意。从那时开始,她就在注意我们吗?
可我没有惹过她。哪怕是这几天我逐渐意识到自己说起话来并不动听,可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我和另一个贡品,甚至是来自一区的职业贡品之间有过什么交流。我再次抬起头,看向她。这时她没有看我,而是看着七区的塞西莉。我又转头看向塞西莉,她也在回望着一区的女贡品。
……这是什么情况?我皱起眉。一区的女贡品看的不是我,而是塞西莉。凯匹特珠光宝气的宠儿,和北境贫困肃杀的森林,这两个区算得上天壤之别。她们为什么在和对方较劲?我不明白。一区的男贡品也注意到同伴的不自然,顺着她的目光回过头,视线落在我身上,对着我露出轻蔑一笑。
……好吧,现在真的有一个职业贡品注意到我了。我的内心崩溃地大吵大嚷,不由后悔好奇心害死猫。我低下头去,安西娅在看着我。
“发生什么了?”她问,声音有些紧张。
“……没什么。”总不能告诉她,你好,比赛还没有开始,我就注定要被职业贡品追杀了。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好在安西娅没有在意,她扭过头,去听外面的动静。伴随着开幕式的音乐声,一区的战车踏入室外明亮的街道。很快就会到我们。我低下头,看着安西娅。“不要紧张。”
“我才没紧张。”她反驳道,可声音听上去没有恶意。我点点头,挺直腰板,看着墨色的骏马拉着我们的战车,踏上了凯匹特宽敞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