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妹妹林华璋死的时候,恰逢后梁政变,朝内朝不保夕,人人自危。在阖宫百官四散而逃的时候,二十二岁的林华璋身着皇后翟衣,与她的丈夫,大棠的最后一位皇帝,一同自焚于在朱墙黄瓦的未央宫里。
彼时我那投了敌的丈夫正大马金刀地从南城门杀进来,我抱着我三岁的儿子艰难地爬上城墙,冷风从我的脸上一寸寸刮过,可是我的心比从塞北呼啸而来的冷风更加冷冽:“李鹤,你背弃国家,不忠不义,你是要效仿安禄山之流,被千古唾弃么?”
我的夫君节度使李鹤,不,应称呼他藩镇副将李贞,一袭甲胄,威风凛凛,朝我微微一笑:“夫人,何必动怒,今我破这长安城,一为天理,清君侧,昭宗亲信奸佞,杀戮功臣,天理难容;二为道义,忠诺言,军队不发响,士卒离心,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为我的兄弟们讨个说法;三为大棠百姓,求大同,朝廷横征暴敛,刚过初秋遍地冻骨,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夫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样的朝廷不该反么?”
他每说一句,手下的士兵就高喝一声。我震诧于叛党的如虹气焰,更悲泣己方老弱孤苦。
百年城墙不言,墙内墙外却是两种光景。我的前方是我曾日思夜想,以性命相托的夫君与他浴血奋战的兄弟,墙内却是四散崩溃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达官百姓。墙内墙外俱有我的骨肉至亲,我惶惶然不知所去。
当我往后退步时,禁卫军副将赵策缓缓举起弓箭,阻挡住了我的退路。
“夫人……”他欲言又止,眼神肃穆。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奉皇命赴此阻挡李鹤,皇城内已经溃不成军,朝廷妄想用我一弱女之躯抵挡数万叛军铁蹄。若是我妹妹还活着,他们决计不敢用我的性命来威胁李鹤。
呵,可就凭我与李鹤往日的鱼水之情,朝廷的想法也未免太过天真。只是自玄宗以来,官宦已经习惯万邦来朝,兵不血刃,他们哪里知道,这皇朝上下早已如白蚁筑巢,腐朽不堪。
“夫人,还请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李——李将军劝降。”
赵策将箭矢缓缓移到我的身后,说:“李鹤,若不想与你妻儿共赴黄泉,还是下马一叙为好。”
长风猎猎,我的衣襟随风而起,李鹤举起长枪,脸色未变道:“赵策,你我之间的事情,何苦牵扯一介妇孺。”
多年的风霜雕刻出他坚毅的眉眼,我惊觉此人还是我黄粱美梦中的英雄少年么?
当看见他泰山未动的模样,我就知道,他一定是有后招的。我回头,按下赵策的箭矢,缓缓摇摇头。赵策诧异地看着我,却被身后的叛军伪装的小兵迅速辖制住。
“好你个李鹤——”赵策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果然如此。
这皇朝从内里就已经叛变了啊。
等阿婆将我的儿子带下去,城下叛党已经开始攻城,所谓攻城,也不过就是以百抵一,毫不费力地叩开城门罢了。我淡淡地朝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李鹤讥笑道:“李将军,你以为你能得偿所愿么?这天下姓陈姓朱,也不会再姓李了。”
李鹤眼神一闪,说:“夫人,你深知我从头到尾求得也不是黄袍加身,万民安,你安,即可。”
我与他夫妻多年,知道他这是托词,心中深叹,此人狡诈,已经不是一般人能比。我蹬上城墙,向他说道:“你从来测算无疑,只是今日,我要叫你输上一局。”
“璋儿,你要干什么!”李鹤骑着马朝我奔来。
我笑了笑,像一只自由的燕子从城墙上飞了出去。
那一刻,记忆如山海汹涌而来,我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眼前如走马灯般拂过很多人物,最终却定格在那一声骄纵的傲慢的“姐姐”上。
二
“海棠微粉着胭脂,牡丹殷红动洛阳”,说的就是我和妹妹。当时洛阳许多儿郎为了一睹我们的风采,差点踏破我们家的门槛,后来又为谁是海棠,谁是牡丹争论不休,这些自诩风流才子的公子哥动口动手都不鲜见。
其实,我们皆是洛州刺史府实打实的嫡出小姐,只不过我林华璋乃太傅之女原配蒋氏所出,而妹妹林华瑜则是父亲的表妹填房张氏所出,因都占着“嫡出”的名头,即使我们并无龃龉,在外人眼里仍有些“针尖对麦芒”的味道。
母亲去世时,我未满三岁,只知道她颇有才名,可惜身体羸弱,不适生育,机缘巧合下生下我,身子骨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父亲心有愧疚,即使纳了张氏,对我依旧是视若珍宝。我的闺房摆满了绫罗绸缎,屋内的诗书字画价值连城。
张氏育有一儿一女后,父亲便不再纳妾。按理说府内本该一片和乐,然而张氏门第不及我母亲,为人又计较,经常拿自己与我母亲相比,拿弟弟妹妹与我相比。
我年岁稍长,他们年幼,这如何能比较。我心中喟叹,却分外怜爱我的弟妹。
那时,妹妹贪玩,想吃树上的果子,又好强婉拒了我替她摘果子的想法,最后从树杈上跌落,是我以肉身把她接在背上,为此我的脸颊硌在石头上,留下一个指甲盖大小的伤疤。
因此我经常以侧脸示人,或以面纱遮掩,也被誉为“半月美人”。
后来,妹妹如同不服输一般,在琼楼赏花赋诗高歌,一袭青衣,周身淡雅,婷婷独立,这天人之姿在洛阳贵圈一举打响,至此之后,我的美貌也不再是洛阳的独一份,世人皆道林府一家两朵并蒂花。
是的,不服输。我妹妹最大的特点便是不服输。
我到及笄之年,父亲为我相看崔氏二房嫡次子崔东焱,他年长我三岁,正是婚配的年纪。崔氏一族在京都亦是炽手可热,许多达官显贵都将他当做联姻头号对象。
崔氏历经几代依旧屹立不倒,出过多位宰相,是名副其实的北方贵族。我父亲虽是从四品,我母亲娘家却出过三代元老,我祖父曾任太子太傅兼任国子监祭酒,门生遍布各地,家族煊赫一时。我父亲也是因为这一点,想叫我去碰碰运气吧。
我幼时随着父亲在他祖父的生辰见过这位少年哥哥,那时他还不似花宴上这般附庸风雅,也不喜欢出席这种宴席,只是听说落榜了几次,性情大变,逐渐醉心于吟诗作对了。
我却很喜欢他这样子,也甘于平平淡淡的过日子。
“马踏春风蹄声去,燕剪百花芬芳来。”崔东焱模样俊朗,端着酒杯陈吟。
他不经意地朝我这边看,带着少年人的青涩与好奇。我遥遥一笑,摸着他的喜好接下了诗,“柳梢莺啼迟迟起,远乡牧童缓缓归”。
果然,崔东焱两只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
旁边的少年们许是知道我与他相亲的内情,毫不留情地调侃起来,他面皮一下子浮起红晕,只是一个劲地喝酒。
“姐姐,你听我的‘白鹭悠游青天外,少年纵马提酒回’,是否也还衬景?”
我一时怔住,在点点灯火中,林华瑜坐的离我有些距离,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崔东焱却有些发愣,他偷偷打量我的妹妹,目光是遮掩不住的惊艳与欣赏。
你瞧,我妹妹便是这样的人,她要永远站在别人的目光中,那样才叫赢家。
三
我的及笄礼盛大而隆重,豪门女眷悉数到场,远在长安的外祖母特地求了天家恩典,长公主亲赐了贵重的贺礼,为我盘发的是御史大夫的一等诰命夫人,为我传授妇德妇容的是以贞静贤德出名的刺史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