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辰对童年最深的印象就是地窖里腐烂的气味和铁链沉闷的响声。
从有记忆那天起,妈妈就一直在地窖里,赤身裸体,身上有着永远不会淡去的伤痕。
昏黄的烛光摇摇晃晃,夏辰看着妈妈身上的伤痕,小心翼翼地为妈妈上着药,可是当旧的伤痕愈合,新的伤痕又会出现。那些永远不会闭合的裂缝,从红肿变得乌黑,看着斑驳的伤痕,夏辰总会想起家里被砍得遍体鳞伤的砧板。
妈妈的声音从来都是沙哑的,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小名。
“小辰,小辰。”
他会听话地把头凑过去,妈妈会摸着他的脑袋,轻轻揉着他的头发。
因为营养不良,儿时的夏辰头发又软又黄,看着可怜,摸起来倒是不错。妈妈一遍又一遍地摸着他的头发,哽咽着说,“妈妈之前有个洋娃娃,她的头发摸起来和你的头发摸起来好像啊。”
“妈妈好想那个洋娃娃呀。”
抬手时,铁链会发出死气沉沉的碰撞声。
铁链声后,是妈妈的抚摸。
记忆里的妈妈,永远和铁链捆绑在了一起。妈妈活着的时候,一直被铁链锁着,妈妈离开后,在夏辰的记忆里,却依然和铁链声联系着。
妈妈连死后都没有解脱。
爸爸不准妈妈离开地窖,只丢给妈妈一本书,妈妈就靠着这本书,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夏辰依偎在妈妈怀里,借着昏暗的烛光,依稀分辨着那一个个像小方块一样的字。
妈妈告诉他,这五个字是绿山墙的安妮。
“安妮这个名字好奇怪呀。”夏辰轻声道。
妈妈笑着,“因为安妮是外国人的名字。”
“外国?”
“对,外国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比顺安还远吗?”
“比顺安远得多。”
铁链声再次响起,封面被妈妈的手指卷起,又窣地一声翻过去,内页里,有三个字,夏辰认得出来,那不是印上去的。
“这三个字怎么念?”夏辰指着娟秀的小字,抬起头,问妈妈。
“沈、如、秋。”妈妈笑了,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妈妈的名字。”
记忆的妈妈,除了铁链,又和沈如秋这三个字联系起来了。
妈妈的手指轻抚着那三个字,啪嗒、啪嗒,泪水落在书页上,泛起一片湿润的褶皱。
“这是妈妈给我写的。”
那时的妈妈哽咽着,说了这样一句话,夏辰有些不明所以,缠着妈妈赶紧翻页,说他已经知道这三个字念什么了。
很多年后,夏辰才反应过来——那时妈妈的意思是,那三个字是外婆给她写的。
那本绿山墙的安妮,是夏辰的第一本教材。妈妈用这本书教他识字,用泥土和树枝教他写字,他记得妈妈每写一个字,铁链就会晃啷晃啷地响。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特别的紧张:铁链如果吵到了爸爸,爸爸就会怒气冲冲地走进地窖,拽着妈妈的头发一边打一边骂。
“臭娘们!!”
晃啷晃啷。
“还想跑?!”
晃啷晃啷。
“老子花大钱买了你你还这么不识相!!”
晃啷、晃啷。
夏辰缩在角落,怔怔地看着暴怒的父亲和沉默的母亲。
妈妈遭受痛打的时候,从来不会哭喊一句,他记得,妈妈的眼睛永远只会死死盯着爸爸,倔强的眼神常常会激怒他,下手越来越重。
每次打完妈妈,爸爸都会狠狠啐一口唾沫,随后,用力分开妈妈的双腿,进行新一轮的暴行。
这个时候,妈妈总会沙哑着声音让夏辰离开。
野兽的低吼和铁链的声音混在一起,让夏辰有些害怕。
他抱着那本《绿山墙的安妮》,像是逃难似的,跌跌撞撞地朝上跑去,台阶很滑,他得扶着墙才能勉强踩稳,粗糙的墙体在常常会擦破他的掌心,他记得,墙上有着大片大片干涸的血迹,他曾以为那全是自己受伤时蹭到墙上的,可是后来,他才发现不是。
很长一段时间内,夏辰都以为爸爸是唯一一个会对妈妈出手的人。
事实上不是这样的。
每天晚上,妈妈都会让他离开地窖,他依依不舍地问妈妈,为什么晚上就不能留在地窖了,妈妈困扰地笑了笑,轻声道:“晚上这里会有怪物,会吃人的。”
“妈妈你不怕吗?”
“妈妈习惯了。”
一直以来,夏辰都遵守着这条规定,每当夜幕降临,他就和妈妈挥手告别,依依不舍地离开,回到自己的卧室,期待着第二天来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突然有了一种感觉。
他感觉妈妈是太阳,等到天黑了就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