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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来自中国的巨星 > 第6章 站在草台班子上眺望

第6章 站在草台班子上眺望(1 / 1)

 日子在汗、泪、筋骨酸痛的重复中,像村口那条浑浊的河,看似凝滞,实则日夜不停地淌走了五年。

沈遂之,或者该叫赵遂之了——自从那声“爹”叫出口,赵班主就拍板让他改了姓,说既是义子,就该随赵家的根——已经十岁了。个子抽高了不少,但依旧清瘦,是那种长期练功和半饥半饱生活打磨出的、带着韧劲的瘦。脸庞褪去了幼童的圆润,显出不属这个年纪的清晰轮廓,尤其那双眼睛,黑沉沉,静幽幽,看人时总像隔着一层薄雾,雾底深处却偶尔闪过刀锋似的亮光。

这五年,他在赵家班,是当之无愧的“角儿”苗子。早晚功课从无一日懈怠,对自己比赵老三这个当爹的还狠。学校那边,逃学成了家常便饭,王老师从痛心疾首到无可奈何,最后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他考试还能拿回漂亮的分数——这似乎成了他与那个“正常”世界最后的、脆弱的联系。赵老三对此不置可否,只在他偶尔拿回满分卷子时,哼一声,多夹一筷子菜到他碗里。

功夫不负狠心人,更别说这狠心里还搅拌着前世半生功底的魂魄。沈遂之的技艺,早已超出赵家班能教的范畴。唱腔,高亢处穿云裂石,低回时呜咽婉转,悲喜嗔怒,丝丝入扣,韵味十足,全然不像十岁孩童的嗓子。身段,辗转腾挪干净利落,水袖(如今已换上真的)抖起来如云似水,亮相稳如磐石,眼神活泛能勾魂摄魄。他不仅能唱传统段子,还能自己琢磨着给老戏加些新“玩意儿”,改个调,换个身法,往往效果奇佳,更受那些老戏迷追捧。

不出两年,他已经成了赵家班压轴的台柱子之一。十里八乡,甚至整个县,提起赵家班的“小赵遂之”,不少人都要竖起大拇指:“那孩子,神了!天生的戏胚子!将来准是角儿!”

赵老三那张黑瘦的脸,因为这些赞誉,皱纹都仿佛舒展了些。他待这个义子,是真上了心。吃穿上尽可能不亏待,教戏时倾囊相授(尽管后来更多是互相切磋),走江湖时带在身边,言传身教那些人情世故、班规门道。严厉依旧,但责打少了,眼神里的期许和倚重,日渐厚重。他是真把沈遂之当成了衣钵传人,当成了赵家班未来的指望。

沈遂之呢?他像一个最投入也最抽离的演员,沉浸在这场名为“赵遂之”的戏里。他叫“爹”叫得越来越顺口,应对赵老三的关切和倚重也越发自然。可灵魂深处,那个名叫李可的幽魂,始终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看着自己技艺飞涨,名声鹊起,看着赵老三真心实意的栽培,心里却没有太多喜悦,只有一种更深的、近乎麻木的平静。这一切,前世未曾得到吗?不,也曾有过短暂的辉煌,但最终呢?还不是落得一身伤病,孤零零死在医院?

时代的浪潮,似乎也并未因他这只重生蝴蝶的翅膀而有丝毫改变。进入九十年代,那种感觉愈发清晰。戏班的活儿,肉眼可见地少了。以前红白喜事、庙会集市、甚至工厂搞个活动,都少不了请台戏热闹热闹。现在,请戏的人家越来越挑,给的价钱越来越抠搜。庙会集市上,戏台子对面可能就摆着台大彩电,放着港台的武打片或流行歌星的演唱会录像,乌泱泱围着一群年轻人,对着戏台这边指指点点,嘻嘻哈哈。

台下的观众,也渐渐以中老年人为主。年轻人不爱看了,说“咿咿呀呀听不懂”、“土气”、“没劲”。就连红白事,有些人家也开始请乐队,吹西洋乐器,唱流行歌曲,觉得那样更“排场”、更“新潮”。只有一些格外守旧、或特别讲究“老礼”的人家,才会坚持请戏班子。

沈遂之在台上唱着,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疏离和冷落。掌声和喝彩依旧有,但那股热乎气,没了。有时候唱到半夜,台下只剩几个打瞌睡的老头老太太,寒风卷着地上的纸屑和尘土,扑打在脸上,冰凉的。赵老三蹲在后台吧嗒烟袋,眉头锁得死紧。

一切,都与前世李可记忆中九十年代的光景,缓慢而坚定地重合。并没有什么异时空的奇迹,没有什么因他重生而改变的潮流。传统戏曲,尤其是他们这种草台班子赖以生存的二人转、地方戏,正在不可逆转地走下坡路,被更喧嚣、更直白、更“现代”的娱乐方式挤压到边缘。

1995年开春,刚过完年不久,积雪未化,寒气刺骨。一天晚上,赵老三把沈遂之叫到自己那间勉强算整齐的屋里,关上门。

“坐。”赵老三指了指炕沿,自己坐在对面,拿出烟袋,却没点,只是拿在手里摩挲着。

沈遂之安静地坐下,心里隐约猜到些什么。

“遂之啊,”赵老三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跟着我,学戏也快六年了。你的能耐,爹清楚,比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师兄强到天上去了。咱们赵家班这小庙,快装不下你这尊菩萨了。”

沈遂之没吭声。

“如今这世道,你也看见了。”赵老三叹了口气,皱纹显得更深,“唱戏的,难了。光在乡下转悠,靠着红白事那点嚼谷,没出息,也耽误你。你得往高处走,往正路上去。”

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我托了关系,打点了些,铁岭县艺术团,知道吧?那是正经地方,国家办的。里头有老师,教的是更系统的东西,跟咱们这野路子不一样。他们……同意收你进去,算是进修,深造。”

铁岭县艺术团。沈遂之知道这个地方。前世李可也曾向往过,但门槛太高,他没人脉没背景,连边都摸不着。那是县里唯一还算“正规”的戏曲团体,虽然也半死不活,但好歹有编制,有固定的排练场,偶尔还能接到县里组织的演出任务,算是这行当里最后的“体面”所在。

赵老三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关切,有不舍,更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爹知道,你舍不得班里,舍不得我。但爹不能耽误你。去了那儿,好好学,别给爹丢人。学成了,有了真本事,有了那层‘艺术团’的金字招牌,将来……就算戏真没人听了,你或许还能有条别的路。”

这话说得含蓄,但沈遂之听懂了。赵老三在给他找后路,用自己最后的人情和积蓄,把他往那个看似更稳固、更高一层的“圈子”里送。哪怕那个圈子本身也在风雨飘摇。

“学校那边……”沈遂之低声问了一句。五年级刚上了半年。

“不上了。”赵老三挥挥手,斩钉截铁,“你心思早就不在书本上了。王老师那儿,我去说。往后,你就一心学戏。艺术团那边,管得不严,你白天去学,晚上……愿意回来住就回来,那边有宿舍,也行。”

不再上学了。沈遂之心里微微一颤,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那道连接着他与“正常”童年的、早已脆弱不堪的线,终于也要被剪断了。

他看着赵老三。这个名义上的爹,这个曾经让他畏惧又憎恶的班主,此刻只是一个被岁月和时势压弯了脊梁、却仍想尽力把认为最好的东西推给儿子的老艺人。他的真心实意,在这衰颓的行业背景下,显得那么沉重,又那么无力。

“好。”沈遂之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响起,“我去。”

几天后,赵老三亲自赶着驴车,把沈遂之连人带一个不大的包袱,送到了铁岭县艺术团那座灰扑扑的三层小楼前。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油漆有些剥落。院子里冷冷清清,只有几个穿着练功服的年轻人在懒洋洋地压腿,看到他们,投来好奇又淡漠的一瞥。

赵老三把沈遂之领到负责人办公室,递烟,说好话,赔着笑脸。那位负责人是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态度不冷不热,接过赵老三递上的一个信封(里面是“打点费”和“学费”),略略翻看了一下沈遂之的材料——其实也没什么材料,就是赵老三口述,那人随手记了几笔。

“嗯,赵班主的义子,听说戏不错。那就留下吧,跟着青年队练。规矩都懂吧?按时练功,遵守纪律。”负责人眼皮也没抬,吩咐一个工作人员带沈遂之去安排住处。

赵老三拉着沈遂之到一边,塞给他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压低声音:“省着点花。缺啥少啥,捎信儿回来。好好学,别惹事。”他用力拍了拍沈遂之的肩膀,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院门外那辆破旧的驴车,背影在初春清冷的风里,显得有几分佝偻。

沈遂之抱着包袱,站在艺术团空旷的院子里,看着赵老三和驴车消失在街角。然后,他回过头,打量着这座陌生的、代表着“深造”和“正路”的建筑。

楼里隐约传来胡琴试音的声音,吱吱嘎嘎,不成调子。远处街面上,音像店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声浪阵阵传来,是张学友的《吻别》,缠绵悱恻,与这院里的清冷格格不入。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灰尘的味道,有旧木头的味道,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属于前世李可曾短暂待过的某个半正规剧团的、陈腐而疲惫的气息。

时代没有变,行业在没落。他从一个草台班子,来到了另一个更大、却也更接近夕阳的“草台”。

深造?或许吧。

但前路何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比任何人都迷茫。只是这一次,连“逃学”这个幼稚的反抗,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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