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班主叼着旱烟袋,阴鸷的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正埋头费力劈着一块老树根的沈遂之身上。
“你!”赵班主用烟杆指着他,“过来!把那红布头披上,顶一场!”
沈遂之浑身一僵,手里的柴刀差点脱手。顶场?上台?不!他下意识地就想往后缩,想摇头。
“磨蹭啥!”赵班主身边一个满脸横肉的管事,已经一步跨过来,揪住他的后脖领子,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了起来,“班主让你上你就上!再敢摆这死样子,今晚饭扣了!”
被拎到那间散发着浓重脂粉和汗臭的后台时,沈遂之的大脑一片空白。前世站在侧幕条边候场时那种混合着紧张、兴奋和隐隐恐惧的感觉,竟然不受控制地、丝丝缕缕地从记忆深处渗透出来,让他胃部一阵痉挛。
一件半旧不新、带着浓重汗味和廉价香粉气的红布衫被胡乱套在他身上,尺寸大了不止一圈,拖拖拉拉。一顶插着褪色绒花的头饰扣在他脑袋上,沉甸甸的。有人用蘸了水的脏毛巾,胡乱在他脸上抹了两把,又拿一截快用秃了的眉笔,在他额头上点了个蹩脚的红点。
“听着,上去就在台角那儿站着,孙胖子……咳,孙师兄背你的时候,你扭两下,拿袖子遮遮脸,笑!会不会?挤个笑出来!”管事不耐烦地叮嘱着,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锣鼓点儿已经响起来了,咚咚锵,咚咚锵,单调而喧闹,却像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前台的喝彩声、哄笑声隐约传来。他被推搡着,踉踉跄跄来到侧幕条边。掀开油腻的帘布一角,外面是简陋的戏台,台下坐着几十号裹着厚棉袄的村民,表情模糊。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灰尘。
一种强烈的、想要逃离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想扔了这身可笑的衣服,想跑回灶膛边去劈柴。
就在这时,锣鼓声猛地一顿,一个熟悉的、油滑又洪亮的声音在前台响起——是孙胖子!不,是这个班子里演猪八戒的孙师兄,那语调,那架势,竟与他前世的搭档孙胖子有七八分相似!
沈遂之浑身剧震,恍惚间,前世今生的界限骤然模糊。
“该你了!滚上去!”后背被人狠狠推了一把。
他猝不及防,跌跌撞撞冲到了台上。明亮的、混杂着灰尘的光线瞬间笼罩了他。台下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锣鼓重新敲响,孙师兄扮演的猪八戒,晃着肥硕的身躯,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
巨大的恐慌和灵魂深处的某种惯性同时爆发。沈遂之的大脑命令身体逃跑、躲开,但就在孙师兄的手快要碰到他肩膀的一刹那——
这具四岁孩童的身体,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
他的脚下意识地向后撤了半步,不是慌乱的逃跑,而是一个轻盈的、带着韵律的“碎步”。几乎同时,他那双一直垂在宽大红袖子里、瘦弱得可怜的小手,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自然而然地抬了起来。左手虚握,右手翘起一根食指,其余四指微微蜷拢,指尖对着左手的虚握处——那是一个极其标准,甚至带着几分灵动韵味的“兰花指”手势!
紧接着,他那细弱的脖子轻轻一扭,下巴微收,眼皮倏地一撩,又飞快地垂下,视线从睫毛下飞快地扫过孙师兄(猪八戒),旋即又害羞似的别开。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流畅自然,将小女孩(或者说戏曲旦角)那种欲拒还迎、羞涩扭捏的神态,表达得淋漓尽致!
台上台下,瞬间安静了一瞬。
连扮演猪八戒的孙师兄都愣了一下,台词差点没接上。他跑江湖多年,见过不少有灵气的孩子,但一个刚来俩月、整天闷头干活、看着木讷怯懦的四岁小崽子,能做出如此精准传神、甚至带着点“范儿”的身段眼神?
下一秒,台下爆发出比之前更响亮的哄笑和喝彩!
“好!这小丫头子有劲儿!”
“瞧那小眼神儿!勾人呐!”
“赵班主从哪儿扒拉出这么个宝?”
哄笑声中,沈遂之却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刚才那一瞬间的动作,完全不受他控制!那是深深刻在李可灵魂里、磨炼了半辈子的肌肉记忆!是无数次对镜练习、无数次台下喝彩与倒彩、无数次汗水和泪水浸泡出来的本能反应!
怎么会这样?他明明只想混日子,明明发誓再也不碰这些!
还没等他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孙师兄已经反应过来,借着这股突如其来的“彩”,更加卖力地表演,肥硕的身体凑得更近,作势要背他。按照原本的安排,沈遂之这时只需要僵硬地被背起来,扭两下就行。
可是,当孙师兄的手揽住他的腰,将他轻轻提起,放在那宽阔的(戏装的)后背时,沈遂之这具幼小的身体,再次“背叛”了他。
他的腰肢极其柔软地向后一折,形成一个漂亮的、略带夸张的弧度,上身却向前微倾,一只手“惊慌”地扶住孙师兄的肩膀(猪八戒的戏服),另一只手捏着那“兰花指”,用宽大的红袖子“羞怯”地半掩住脸。被背起来后,他的双腿并拢,脚尖下意识地绷直,随着孙师兄故意做出的颠簸步态,他的身体也随之轻盈地起伏晃动,那姿态,竟有几分像风中摇曳的柳枝,虽稚嫩,却已然有了“戏”的轮廓。
台下又是一阵更猛烈的叫好和口哨声!
“绝了!这身段!”
“这小不点儿,真他妈是吃这碗饭的料!”
“赵班主,这回可捡着大便宜了!”
戏在喧闹中结束了。沈遂之像丢了魂一样被孙师兄放下来,脚踩在粗糙的台板上,却感觉像踩在棉花上。红布衫被粗暴地扒下来,头饰被摘走,脸上的红点被用力擦去,生疼。他被管事推搡着回到后台。
后台一片诡异的安静。所有还没上场的、或者已经卸了妆的学徒、演员,都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复杂地看向他。那目光里有惊讶,有探究,有隐隐的嫉妒,还有更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赵班主不知何时也站在了后台门口,嘴里依旧叼着旱烟袋,眯着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那眼神不再是看一个干杂役的小厮,而像是在审视一件突然发出光来的、蒙尘的器物。
黑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精明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转动,沉淀。
沈遂之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依旧脏兮兮、此刻却似乎有些陌生的“鸡爪子”小手,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刚才台上的“风光”。
是一种更深、更彻骨的寒意,从灵魂最深处蔓延开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混口饭吃?
他茫然地、绝望地想。
这辈子……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而这“不一样”,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那深植于灵魂的、关于二人转的所有肌肉记忆和本能,像一头被意外惊醒的凶兽,在他这具四岁的、瘦弱的躯壳里,缓缓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