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肚子的威胁,对于这具长期处于半饥饿状态的身体来说,是最大的恐惧。沈遂之身体一僵,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抗拒。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尝试着放松身体。
然后,仿佛闸门打开。腰身自然而然地拧转,手臂舒展开来,由慢到快,划出一个圆润流畅的弧线,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劲儿,眼神顺着指尖的方向流转,虽稚嫩,却已初具“云手”行云流水、圆融饱满的雏形。
院子里再次安静了一瞬。
师傅张了张嘴,手里的藤条都忘了举起来。旁边练习的孩子们也看呆了。
“你……”师傅盯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沉默寡言、总躲在角落的孩子,“以前……偷偷练过?”
沈遂之慌忙摇头,小脸煞白。这次不是装的,是真的害怕。害怕这不受控制的身体,害怕这藏不住的天赋。
师傅没再追问,只是眼神变得复杂起来。“继续练!每个人,云手五百遍!你,”他指着沈遂之,“带他们练!”
沈遂之如坠冰窟。
晚上,筋疲力尽地躺在通铺上,浑身骨头像散了架,新伤叠着旧伤,火辣辣地疼。旁边的孩子很快响起鼾声。他却睁大着眼,望着漆黑的屋顶,感受着身体深处那既熟悉又陌生的酸痛。前世的李可,也是这样一天天熬过来的,用疼痛换取技艺,用血汗博取掌声。那时觉得苦,是身体的苦,是谋生的苦。
如今,苦加倍了。身体的苦依旧,甚至因为这具幼小躯壳的孱弱而更觉难熬。但更苦的是心里那份撕裂——灵魂拼命想逃离,身体却带着前世的烙印,一次次背叛他的意志,将他更牢固地绑在这条路上。
他无声地,用牙齿狠狠咬住破被角,咸涩的液体滑进嘴角,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赵班主果然把他当成了“宝贝”,也开始真正地“打磨”他。练功稍有懈怠,藤条立刻上身;唱腔韵味不足,呵斥劈头盖脸;眼神不够活络,就罚他对着香头盯一个时辰,直到眼泪直流。
最让沈遂之恐惧的是吊嗓子。他这童声,清亮脆生,底子极好。可一旦开嗓,那种对音准、气息、共鸣近乎本能的掌控,就掩藏不住。明明想唱得平平无奇,可一开口,那高音自然而然地就顶上去了,还带着膛音;转折处,气口和装饰音不由自主地就出来了,韵味十足。
“停!”赵班主亲自听了他两次后,叫了停。他绕着沈遂之走了两圈,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仿佛要剖开这具小小的身体,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谁教你的这些腔?这些气口?”
沈遂之吓得直哆嗦,只能一个劲摇头。
赵班主没再逼问,只是从那以后,对他的要求近乎苛刻。一段简单的《小拜年》,非要他唱出十几种不同的花腔变化,唱不好就重来,直到嗓子沙哑。又逼他模仿不同角色的声音,老生的苍劲,丑角的滑稽,旦角的娇媚……四岁的孩子,硬要他去体会、去表现这些复杂的情感和声线。
“你是块好料子,”赵班主有一次捏着他的下巴,逼他抬头看着自己,黑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冷硬如铁,“但料子不磨不成器。想在这行吃碗硬饭,光靠那点小聪明和天生的筋骨嗓门,不行。得苦练,得把苦嚼碎了,咽下去,化到你的骨头缝里,化到你的唱念做打里。疼?累?委屈?憋着!戏比天大,上了台,你命都可以不要,但戏不能砸!”
沈遂之浑身冰冷。这番话,前世他也听过类似的。可那时他是自愿的,是渴求的。如今,却是被迫的,是带着血泪的抗拒。
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放在铁砧上的生铁,被赵班主和师傅们抡着沉重的锤子,一下,又一下,狠狠地锻打。每一次锻打,都伴随着剧痛,也逼迫着他身体里那些属于前世的“记忆”和“天赋”更加清晰、更加强大地苏醒过来,与今生的“苦练”残酷地融合。
他试图藏拙,试图反抗。有一次练翻跟头,他故意摔得很重,膝盖磕破,鲜血直流,想借此逃避几天。赵班主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让人给他胡乱包扎一下,第二天,照旧上功。“戏班子不养废人,这点伤死不了人。”
还有一次学一段情绪激烈的哭戏,他憋着就是不哭,眼神空洞。教戏的师傅气得用藤条抽他,他咬着牙一声不吭。最后师傅没法子,把他关进黑漆漆的柴房,饿了他一天一夜。在黑暗和饥饿的折磨下,前世的种种委屈、不甘、临终前的绝望……与今生被迫学戏的苦楚混在一起,终于冲破心防。当师傅打开柴房门时,看到的是蜷缩在角落、哭得撕心裂肺、几乎晕厥过去的孩子。那哭声,凄厉哀婉,竟隐隐合上了戏里要求的悲怆韵味。
师傅默然良久,把他抱出来,给了半个窝头。
那天之后,沈遂之似乎“认命”了。他不再明显反抗,但眼里那点属于孩童的光,却一天天暗淡下去。练功时,他更加沉默,更加拼命。压腿压到嘴唇咬出血,翻跟头翻到头晕呕吐,吊嗓子吊到发不出声……他对自己近乎残忍。仿佛只有用这种肉体上极致的苦,才能稍微麻痹灵魂深处那更深刻的痛苦与荒诞。
他的技艺,在这种内外交困的残酷打磨下,以一种令人瞠目的速度进步。短短半年,他已经能像模像样地唱好几出折子戏,身段、台步、眼神,远远将同龄甚至更大的学徒甩在身后。班子里开始有人用复杂的眼神看他,羡慕有之,嫉妒有之,畏惧亦有之。孙胖子有时会拍拍他的头,叹口气:“小子,是块材料,也是真的苦了你。”
苦吗?
沈遂之已经麻木了。他只是机械地练着,唱着,演着。只有在偶尔午夜梦回,或是在台上某个瞬间,前世李可的灵魂与今生沈遂之的躯壳、前世纯熟的技艺与今生被迫的苦练,在某一刻达到一种撕裂般的、痛苦的和谐时,他才会感到一阵尖锐的、几乎无法呼吸的悸动。
那悸动告诉他,这条路,他已经无法回头了。天才的光环之下,是无人看见的、浸透每一寸筋骨皮肉的“学戏之苦”。这苦,连同那不受控制的天赋一起,正将他牢牢焊死在他曾经发誓永不再碰的二人转生涯上,愈陷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