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洄当然清楚,这样的举动在旁人看来,未免显得太过张扬,甚至是浮夸,可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要在云龙府的牌匾之下、全京城最热闹、人声最鼎沸的巷口,抬声高喊,毫不遮掩地宣告自己的来意。
她心里明白,这辆马车在京城并不常见,她特意展示出来的帝师标,一定许多人都认得出来。
青天白日之下,她如此招摇过市,一定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
一路过来,街角茶肆里的食客、路边挑担的小贩,一定有不少目光落在她的马车之上。
就在此刻,暗处盯着她一举一动的各方耳目也定不会在少数。
而这,正如她所愿。
她要的,就是这样万众瞩目的阵仗,就是要让帝师令选主云龙府的消息传遍街巷。
消息一旦传开,京城的说书先生必然会添油加醋,夸张渲染,把这一幕当成重头戏在各家茶楼里说得天花乱坠。
待到夜幕降临,整个京师的街头巷尾,便都会知晓此事。
这代帝师令所传之人不仅是个女子,而且这位女子竟押宝那位早已远离政务、成天里无所作为的太子?
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耐人寻味,而其背后所能延伸出的猜测和想象也绝不会少。
上一世,施洄哪怕是在夜色降临之时才进了景王府,还是能够成为第二日全京城的讨论中心。
而这一世,施洄更不可能遮掩,甚至放任有心之人推动局势的发酵。
她要告诉那些暗中观望、来回试探的势力,棋局已然不同往昔,新的力量正在缓缓到来。
更重要的是,她要逼一逼自己那看似天真无害的未来主子,将他逼上棋盘,让他被迫接招、落子,再也无法袖手旁观。
小厮很快传回了口信,恭恭敬敬地请施洄入府。
面前厚重的朱漆大门被缓缓推至全开,兽首门环在风中微微颤动,发出空洞的金属声响。
门内的影壁高耸,青石上雕着祥云与仙鹤,石缝间已经爬满了青苔,积雪挤在上头,只能依稀分辨出几分昔日的精巧。
施洄的心头莫名闪过一丝恍惚。她还记得,在曾经很长一段的时日里,京城满地的小孩儿口中最常传唱的一句童谣便是:“青阳李,金满地,官途有人提。”
在皇城脚下的长大孩子们,个个都知晓青阳李氏的滔天富贵,其名望权势,自是不消多言。
青阳李氏,随越朝先祖征战四方,立下不世之功。
及至江山稳固,青阳李氏又有才人辈出,几代大族长都极有经天纬地之才,个个位极宰辅,将李氏的家族荣光推至极盛。
且这李氏一族,并非只显赫于庙堂之上,他们亦长于经商,天南海北的营生,只有他们不愿做的买卖,没有不可得的钱财。
自先帝赐予皇商特权后,其商路更是通达四方,富甲一时。
家族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朝中,李氏门生遍地,已然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庞然大物。
而历代的君王对李氏的信任宠爱,更是不必多言——如今嘉宁帝的皇后娘娘,正是出身于青阳李氏。
只是欲壑终难填,那棵枝繁叶茂、过于招摇的世族大树,终究还是招来了雷霆君恩,几世繁茂顷刻之间被连根拔起。
上一世,青阳李氏倾覆之时,施洄还是个年幼稚子,还在懵懂的自由和妥协之中苦苦挣扎,这种与她太不相关的名门望族的衰败,本也不该是她应该思量的事情。
而后,她为了那空前的权柄自愿卷入斗争之中,为了避嫌,她极少再与宋澈联系,更未曾踏入这座府邸半步。
此番,确实她两世以来,第一次真正走入其中。
她知晓的那些、被人刻意隐瞒或者忘却的那些,也是时候显露它们应有的份量了。
穿过影壁,踩上青石甬道,破旧石板之间的缝隙之中已然挤满了野草,显然是太久未曾被打理过了。
施洄皱起了眉头——宋澈对自己的这座府邸,是不是有一些,太不上心了?
她抬起头观望,两侧廊庑的楠木柱,只剩下一些斑斑驳驳的底色,曾经鲜亮的朱漆早已稀稀拉拉地褪了色。
檐下那块越朝先祖赐下的“忠敏传家”的旧匾,金字也已然灰暗,见证了这百年荣宠被尘土一朝覆盖。
沿着甬道进入正厅,穿过繁复的门楣雕饰,来到空旷的厅内,案桌寥寥,木纹被尘埃掩埋。
梁柱间残存的描金彩绘斑驳剥落,松鹤、麒麟的纹样若隐若现——那些是旧日辉煌的残影。
再往里,回廊通向偏院。
假山残缺,池塘早已干涸,只剩下雪后未被清理完善的一些白花蔓延在石底;亭台犹在,但木柱开裂,雕花已是摇摇欲坠。
冬日冷冽的风穿过断裂的窗棂,只留下一声声空寂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