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茫茫(5) 第二天,他们俨然一对幸福的小夫妻了,你给我梳梳头发,我给你拽拽衣服,相依相偎地走在路上,眉目传情,打情骂俏。离妈妈家很远,听到妈妈大声叫小玉的名字,妈妈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响亮的声音了,看来妈妈身体好了,情绪也不错。大妙的心情格外愉快,还撒了一个娇,把大发推到前面,大发一直觉得自己对这家有愧,一见到大妙的妈妈心里就犯嘀咕,还是让大妙推开门。大妙看见妈妈正在喂牛。妈妈不知道大妙今天回来,浑身散发着健康的气息,突然见大妙容光焕发的样子,再看两人的表情,就知道夜里两个人肯定舒服了,心里就不痛快,脸就沉下来,看了大妙下身一眼。大妙知道她在看什么,又生气又羞辱,眼光就冷冷地扫过去,话也没说,直接进了屋。大发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空气又僵了,以为丈母娘还是记恨自己,也就打了蔫,走也不是,站也不是。这时候刚刚开学的小玉要上学走,向妈妈要书费,妈妈在屋子里大声说:“管你那死去的爹要去,我没有,我有也不给你,供你上学干什么,让你再把我气死呀,气死了我你们自己疯浪去。”
早晨还好好的,突然妈妈这样说,小玉不知道怎么办好,就撇着嘴哭起来。大妙实在难以忍受了,她冲着母亲冷冷地说:“你对我有意见冲我说,用不着扯仨挂俩,她这么大点孩子懂什么。”母亲看到大妙目光中的冷,又听到她这么冲自己,早就一肚子懊恼,索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拖着长声数落:“你个没良心的呀,你扔下我们娘几个不管啦,人家翅膀硬了就飞了呀,你这娘们孩子可怎么过呀,天呀,地呀,我叫谁谁不应啦,你个狠心的老东西呀,你这回不疼你的老你的小呀。”小明小玉看着妈妈哭,也跟着哭。邻居听见闹腾也都跑了来,本来就对大妙有了成见,这次更是明里暗里说大妙的不是。妈妈更是有了主心骨,哭得愈加悲切。大家都对大妙的妈妈养了这样一个败坏门风的不孝之女感到同情,不少女人都流了泪。大妙百口莫辩,肠子滚了个儿的难受,自己越想越恼,恨不能把心挖出来,敞敞亮亮让老少爷们看看,自己的血也是汪汪的红呀,也是一副人肠子呀!自己当初这一步真是天性顽劣吗?自己一直学好想好,可是,自己不懂呀,无知导致的错误也是错误呀。但是,大妙无能为力,没有人会把错误按照有知和无知去衡量是否该担待,生活的经验就是这无数的疼换来的。
她自己到了这步田地,不愿意小明小玉跟着受自己的罪,想打发小明小玉去上学。可是小玉要书费,小明虽然没说,也该一样。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几块钱了,自己乐观的生活姿态被一个小小的生活细节轻而易举地打败了。虽然她认为自己没有什么错,可还是当着父老乡亲的面给母亲说了好话,认了错。母亲抬着眼皮,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和那些围在身边的女人们诉说着自己这些年的不容易,一件事说了一遍又一遍,让那些女人一次次眼里沁满泪水。然后说到养孩子不容易,都是养着孩子的人,自然感同身受,母亲就像掉在亲人堆里,诉说得分外迫切。大妙丢够了人,希望妈妈闭嘴,快闭嘴,可是妈妈看到大妙认错了,觉得自己真是可以理直气壮地诉诉心中的悲苦,怎么肯轻易停下来呢。一天下来,大妙觉得自己的脸被一层屎一层尿糟蹋得肮脏不堪,再也洗不干净了,连哭的需求都没有了,只想躲进地洞里去,永不见天日。
晚上饭也没吃,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觉得自己都把自己给扔了。又想起这一幕幕的苦楚,抡圆了巴掌煽自己的脸,煽得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反而痛快了。大发正在收拾院子,突然听见屋里劈啪乱响,以为出了什么事,进屋一看是大妙自己煽自己耳光,扑过去抱住了大妙,嚎啕大哭。大妙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房顶,眼里就像旱透的河沟子,一滴水星子也没有了。大妙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而今是死了,一些以前想也没有想过的东西却蠢蠢欲动,牵引着她的心一步步往远处走,远到什么地方大妙不知道,只觉得有一天,恐怕连她自己也找不到自己了。
早晨她翻箱倒柜,只剩下16元钱,不够小明小玉的书钱,问大发也没有用,钱都在自己手里放着。和村里人去借?可是,自己是罪人,谁会借给自己钱?就是会借,又怎么张得开口?就差几块钱呀,以前自己从来没有想过会让几块钱把自己难住,都是这个混帐大发呀。她看大发的眼神又有了怨恨,手里的东西就没轻没重了,摔摔打打的。大发感觉到了,赶紧出了院子。他昨天晚上没和大妙快活,今天早晨起来就难受,可看大妙的模样,就知道没有可能;非但没有可能,弄不好自己又要挨一顿臭骂;心里别扭,只好下地干活去了。
十
街上已经有了很多人,买卖人已经支起摊子。大发才想起今天是赶集的日子,一边走一边看着渐渐热闹的集市,心里也逐渐平复了。他不断和熟人打招呼,有时也和迎面走来的一只狗逗逗嘴,对着天空的一只鸟吹着口哨,干活的时候还会和一只蚯蚓玩一阵。他依然没有失去快乐的本性,时不时地用细小的乐趣犒劳自己。从地里回来的时候,集市上已经熙熙攘攘,在人群里挤过的时候他更是轻松自如,专门找人多的地方走,故意往前一悠,人群里就有人哎吆哎吆地叫唤。尤其是那些女孩子,一边叫着,一边用眼睛搜着男孩子,即使最丑的女孩也认为别人看她的眼神里满是爱意,脸上就有些夸张和娇媚的表情,那声音就像是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小葱,青青的,辣辣的,舒爽地划过心肺。大发就一边往家走,一边推波助澜,加劲地晃悠,让那些声音不断地出现。集市分了几个区域,从北往南依次是牲口、粮食、服装、蔬菜、鱼蛋、家禽、五金用具、农具等,他在服装这一段玩得兴致勃勃。到了蔬菜和鱼蛋地段也还是有些闹头的,因为有些小媳妇,依然能够引起大发恶作剧的兴趣,到了家禽地段他就没了兴趣,只是哼着小曲,晃悠着身子不甘心地东瞅西看。突然,他的目光被拉直了,血一下子注满了全身。在一群人的后面,他看到了大妙。她局促地蹲在地上,头上顶着他忘带的草帽,帽檐显然是有意压得很低。她的面前是家里那两只鸡,鸡腿被一棵绿色塑料绳子胡乱捆着,脑袋不停地摆动着,发出嘎嘎地叫声。一个老婆婆正在和大妙说着什么,显然是讨价还价。大妙始终不敢抬头,恨不能立刻把鸡处理掉的样子。他的心一阵战栗,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他一把拉起大妙的手,提起两只鸡就走。大妙挣扎了一下,脸红一阵又白了,不肯走,偏偏这时一只芦花鸡挣脱绳索,迅速消失在人群里。大发只好把锄头扔给大妙去追,大妙扛着锄头也跟着在人群里挤。突如其来的事情总是能让人群更加兴奋,他们开始起哄,加上有些人知道大妙和大发的经历,故意把鸡往远处赶,往脚后踢,一起嗷嗷地喊着号子,嘲弄着两个年轻人。大发浑身是汗,几次眼看就要抓住了,却又被不知谁的脚给踢飞了。大发真是又羞又愤,恨不能找个炸弹把人群都炸成灰,他回头冲大妙说:“走,咱不要了!让他妈狗娘养的抓去吧。”说着拉着大妙就走。大妙的脸刷白,挣脱了大发的手执拗地追着鸡走。她紧紧闭着嘴,眼睛死死盯着前面不远的鸡,狠狠用锄把扫着混乱的人群,勇往直前,义无反顾。人群先是哄闹,很快就被大妙的表情和动作给震慑住了,迅速躲出块空地。这个女人太毒了,她竟敢这样!一些年纪小点的有点胆怯了。
大妙看见那只鸡又要往人群里扎,便迅速追过去,就在这时,有一个人已经把鸡抱了起来。她冲过去,想把鸡接过来,但是那人把鸡往旁边一闪,说:“这鸡是我拣的。”大妙不说话,眼睛盯着那个人。“想要这鸡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那人不知深浅地接着说。大妙仍然不说话。那家伙一定以为大妙害怕了,一个小媳妇,没见过什么世面,他这阵势肯定能让她胆怯的。他并不想做什么,他从很早以前就喜欢她,有点野,有点文诌诌,村里没有这样的女人,他就是想多看她一会。他说:“我想摸一下你的手。”说着就想拉住大妙的手,大妙把手往后一躲,一头撞了过去。那家伙没想到大妙会这么做,一个跟头仰倒在人们脚下,鸡被扔出了老远。人群发出嗷嗷的叫声。大妙看也不看,冲过去抓住鸡,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连几天,她和大发都不怎么说话。除了吃饭时呼噜呼噜喝粥的声音,屋里几乎没什么动静。大发走路都轻轻的,生怕一不小心踩到大妙神经线似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以后他特别怕大妙,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是对不起她,在她面前就躲躲闪闪,伸不直腰。大妙经历了这些事后,脸上多了一种生硬决绝的表情,出来进去像是和所有人对抗着。这让大发心疼,却又无计可施,他觉得他和大妙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更远了。
十一
大妙后来知道,那个和她闹腾的人叫大留,因为他母亲一共生了五个孩子都先后死了,到了他这里就希望他能活下来,取了这么一个名字。大留初中没毕业就下了学,游手好闲,在村里名声很不好。但是他父母就这一个孩子,日子比别人家宽裕。大留并没有记恨大妙,相反,大妙的举止在他心里更激起了一份少有的尊重。他真的没见过这样的女人,他就是要找这样的女人,他忽然为自己以前的行为找到了借口,那都是因为自己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提不起心劲。他迅速调整了自己,衣服整洁了,头发也比以前熨贴了,说话努力不带脏字,有时不小心出来一句日爹骂娘的话,他会立即纠正,重新用文明的语言说一遍。他比以前勤快了,几乎每天都要到地里看看。他家的地和大妙的地相隔不远,有时,他就借故到大妙地里转转,大妙和大发都不怎么理他,他不在乎,时间比树叶长,他只要看见大妙就行了。他看见大妙那么瘦的身子干这么重的活,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为她做点什么,这想法每次回来都很强烈地在心头翻腾。他从小就喜欢那些侠肝义胆的男儿,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可以抛头颅洒热血,他觉得自己本来是有英雄气质的,只是生不逢时,但是,他如果为自己心爱的女人默默地奉献,也一样是可歌可泣的。
这天他到地里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一人多高的玉米树林子一样铺展开去,风一吹飒飒有声。他在自己的玉米地里转了一圈,撒了一泡尿,就又转到了大妙地里。他忽然有些恶作剧的冲动,想悄悄地观察一下大妙。以往大妙看见他脸色总是不好,这他能理解,她如果对他嬉皮笑脸他还不稀罕呢。现在他在暗处大妙在明处,他倒要好好欣赏一下大妙一个人在地里的样子。他看见大妙在擗棒子叶。他们家有一只羊,肯定在为羊准备饲料。她的手伸到高处,衣服也跟着抬起来,露出雪白的腰,有时她抬得高了,还会露出圆润的肚脐眼。大留去过城里,见过城里人露出肚脐的样子,那绝对没有大妙在庄稼地里露出肚脐时带劲。一株玉米下有一棵蓬勃的马辫草,她弯下腰很吃力地把草拔了,露出后腰上嶙峋的脊骨。大留的心里有些颤栗,禁不住蹲下身子,这时,他看见大妙腰上扎的竟然是一段蓝色的布条!他心爱的女人甚至没有一条腰带!这发现让他的心一阵揪痛,他很想现在就冲过去,把这个女人领走,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可是大留说不清为什么,像被一种力量给钳制着,动不了。有一阵他看见大妙向地头走去,他觉得她可能该回家了,可是很快她又回来了。大留知道她把玉米叶放在了地头,回来接着擗。大留心里忽然希望她快回家,他不希望她继续下去,可是,她像是故意和他较劲,回来又不紧不慢地擗起来。玉米叶在她的身上像是舞蹈的狐狸,从她的腋下、胯下和细软的腰肢旁神出鬼没。大留有点管不住自己了,眼珠子在大妙的胸脯和屁股上挪不开地方,他知道自己应该走开了,可是他竟然挪不动脚步,火从他的腿上、小腹上烧起来,很快烧到了他的脸上和眼睛里,有一瞬间他的眼前一片血红。那个时刻终于到来了,大妙解开了蓝色的腰带,蹲下身子,她雪白的屁股在绿色的玉米地里耀眼地晃动着,把整片玉米撩拨得哗哗作响。大留冲了过去,一下子就把大妙压到了身子底下……
后来大留回忆事情经过时,总是不能理解,大妙为什么自始至终只是无声地抵抗着,不吭一声。事情之后,大留就害怕了,他跪在大妙身旁,涕泪横流。大妙躺在玉米叶子上,眼睛瞪着悠远的天空,还是一声不吭。他们压倒了一片玉米,那些横七竖八的玉米像是坚硬的网,把他们罩在中间。他哭着说:“大妙姐,俺就是稀罕你,俺给你买腰带。”
大妙不理他,一动不动。大留真害怕呀,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恐惧,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凉气。他说:“你饶了我吧,我给你买腰带。”大妙忽然坐了起来,把大留吓了一跳,以为她要打他,他倒希望那样。可是,大妙伸手扒下了他的半袖衫,卷巴卷巴就擦起了下身。然后头也没抬,说:“你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