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失败者之歌(3) 张小雯为了引起父亲的注意,总是将事情做得极端,她一会儿极端用功,轻而易举考到第一,一会儿极端放纵,趁大家体育课潜回教室,把每个人铅笔盒里的东西乾坤挪移。她十岁时自告奋勇独自背琴去排练,结果琴被磕了一个口子,张功利气得操起角落里的扫把就打她,她却产生了一种快感,受虐待却被重视的快感。她有一次在床上提出让男人打她的屁股,像父亲的责打一样,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快意。
男人对这个要求措手不及,下手的力道分不清轻重。那也是张小雯唯一一次在男人面前流泪,男人手足无措,以为自己下手太重,在家里他从不舍得打孩子一下。只有张小雯知道,在这种欲罢不能却不清不楚的关系里,她真的是让父亲丢脸了。
她哭够了以后就让男人平趴在床上,腿跨坐在男人腰上,眼睛贴在他的皮肤上,仔细地寻找宝藏。
“你找什么呢?”
“黑头。”
“呵,我每天要洗两遍澡,哪来的黑头?”
张小雯颓然地从男人身上跌了下来,是啊,男人爱干净,身上总是散发着古龙香水的味道,哪里容得下黑头藏身?张功利就不同了,他是工人,用积攒的肥皂头洗澡就是爱干净的表现,他因大量出汗出油而被撑开的毛孔里,总藏着黑色的颗粒,被张小雯发现后,挤黑头就成了父女之间最好的互动。张功利坐在床边看报纸,张小雯就跪在他身后,一寸寸肌肤掠过,寻找下手点,当她如获至宝发现一个黑头时,先提醒父亲忍住,然后两手指甲不停变换位置挤压,有时候黑头埋得太深,她不得狠狠下手,指甲印深深镌刻在他的后背上,张功利就发出“嘶”地一声,变换一个姿势,却不抗拒。
沈蓉蓉在这个家里扮演一个奇怪的角色,她比任何人都尽心尽力,却进不去父女的攻守同盟,这个同盟的意义在于张小雯要保护父亲不受母亲的伤害。张小雯总是选择性记忆,她记得张功利大冬天给她洗校服满手老茧裂开,用白色胶布裹了一圈又一圈,却遗忘每当弄脏内衣裤,都是沈蓉蓉用冰冷的水一遍一遍淘洗干净,她为家庭做出所有的努力都因那张刻薄、犀利的嘴而被抵消。
她不知这是否算是家庭暴力的一种变形,但沈蓉蓉那张释放着毒刺的嘴,在张小雯看来深深刺痛了父亲,这张嘴在父亲辞职后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她以前不是这样,在大酒店上班时她负责整理客房,进入脏乱的房间,她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放在枕头上的小费,如果是美元她一天的心情都会明媚。有些客人会故意把大面额的钱放在奇怪的位置,比如床底下,果盘里,抽水马桶盖上,她碰也不敢碰,哪怕觉得遭到了愚弄,还是得沉默地打扫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临走前她把那张应得的美钞在洗脸池边铺平对折,在鼻子上嗅了嗅美国的味道,塞在上衣的口袋里,这些钱在家里最需要钱买房的时候她都没拿出来过,藏在一个废弃的饼干盒里,她打算给女儿去美国读书时用。
等高考结束以后,沈蓉蓉就认清女儿并不是读书的材料,她只考上一所二类大学的中文专业,张功利大张旗鼓地开了一瓶红星二锅头说要庆祝女儿考上大学,沈蓉蓉安慰自己说四年好好学,毕业以后还是可以申请去美国读研究生。她就这样把美元又攒了四年,从10的汇率攒到8最后跌到6.8时张小雯毕业了,女儿平庸的成绩让她彻底绝望了,她排队在中国银行把那些美元统统换成了港币,带着全家去了一趟香港,终于呼吸上了资本主义的空气,她嗅了嗅香港的空气,有着和美元一样的清香味。
沈蓉蓉在五十岁的时候就过上了退休生活,本来她拎着两盒燕窝去跟领导申请能再继续多干几年,但领导还是坚决用自己老家的亲戚顶替了她的职位。
“蓉蓉啊,你五十岁了,享享福吧,不要一辈子的劳碌命。”
“我还干得动,而且我干得也不错,从来没有投诉。”她低头看自己的脚,大脚趾的丝袜破了,露出一小块紫色的淤痕,那是她有一次在客房被突然打开的门掩到了脚趾的痕迹,掉了半片指甲,淤血在剩下的半片指甲里化不开,逐渐长成了一朵紫色的小花。
“你知道现在涉外饭店那么多,入住率都不高,咱对面就新开了四季酒店,你退休了国家就能养你一辈子了,不要给饭店多增添负担嘛,你们虽然工资不高,但福利、医疗保险总归还是一笔花销。”领导瞥了瞥墙角的燕窝,超市货色,“我就不瞒你了,单位的政策是,能雇佣临时工的绝不留正式工。”
话已至此,她不再争取,临走的时候拿走了那两盒燕窝,她要拿回去给女儿补补身体。
那天是十五号,沈蓉蓉领到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1785元4角,她用5元的零头给自己买了一包进口的卫生巾,等待着像之前三十几年一样,女人最受罪的那天降临,她要从这天开始对自己好一点。等过了24点,她最后一次上厕所,发现卫生巾上还是洁白如雪,沈蓉蓉拼命祈祷着有些事情不要发生,有些事情却发生得猝不及防。
绝经以后的沈蓉蓉像许多更年期妇女一样一刻也容不得家里安静,仿佛对安静天生恐惧,她必须靠两张嘴皮上下翻动,制造出喧闹的动静才安心,这局面在张功利辞职后愈演愈烈。
“你就知道睡,你怎么不睡死过去啊!”
“你吃完饭连个碗都不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你神经抽了吧,每天发呆能发出财来?”
“张功利,这三十年我算看清你了,你就是个没用的废物,不赚钱还想着从我这坑钱,我告诉你,你现在没工作,还想抽烟喝酒,门都没有!”
这一连串的祈使句,让张小雯想不明白是爱是恨,才能让沈蓉蓉的话里句句带刺,明箭伤人,她有次听不下去推了沈蓉蓉一把,让她闭嘴,让她给父亲留下做男人的尊严,沈蓉蓉反过来给了她一脚,塑料拖鞋踢在她的小腿肚上,张小雯还击,她又给了她一巴掌,打在女儿的胳膊上,她的手掌已经被岁月划满了伤痕,粗糙而坚硬,像个男人,肿大的指关节刮在人皮肤上像硌着的一枚石子,她已经有十几年戴不进去那枚蓝宝石戒指。
战斗不分胜负,沈蓉蓉使出杀手锏,宣布离家出走:“你们一头是吧,好,我走,我饿死你们!”
张功利不是不会做饭,他能把菜炒得有滋有味,他也不是对吃毫无要求,他能分辨出糖醋排骨的甜味足不足,他就是懒,沈蓉蓉离家后他就让张小雯自己买盒饭,他有办法解决,而解决的方式就是用张小雯吃剩的米饭,倒开水冲泡为稀饭,就着咸菜咀嚼,他将自己的生活维持在生存下来的边缘。为了能让父亲吃饱,张小雯把饭量自觉缩小了一半,她开始在聚餐的时候主动提出打包剩饭菜,放在微波炉里加热杀菌,端在父亲面前,他们像沈蓉蓉在时一样吃得津津有味。
沈蓉蓉返家后,安静了几天,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咒骂,没有及时清洗的盘子,抽油烟机上的污渍,地板上的头发都能成为她的导火索。这次离家出走的是张小雯,她径直来到了男人家,那是他们确立关系以后唯一一次在家里会面。
她倒在男人的床上,头顶就是他们的结婚照,那天起她把他太太的脸印在自己心里,幻想着她们有天邂逅的场景。她有小麦色的皮肤,高颧骨,宽额头,脸颊点缀着几枚雀斑,嘴唇薄如纸翼。照片里,在美国的标志性建筑物前,他揽着她的腰,脸上的表情平静,看不出爱或不爱。
张小雯像是跟这张照片赌气,那天要得肆无忌惮,像童年时吃鸡腿时的贪婪,她用双膝箍住他的身体,不许他离开,逼着他重复地吻在她胸上、锁骨上、唇上。她能感觉到男人生气了,他已不再使用唇和舌尖,而是用牙齿磕在她的锁骨上,尖锐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