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所以你看,他没有画长城的雄伟,画的是长城的‘痛’。这些黑色的线,是裂缝;这些红色,是渗出的血。他说,真正的艺术,要敢于触碰痛苦。”
我凝视着这幅画。那种粗粝的、不加修饰的笔触,像是一声声呐喊。我想起了昨夜电视屏幕上的残垣断壁,想起了那些无声的画面里蕴含的巨大痛苦。
艺术要触碰痛苦。
那么商业呢?商业可以逃避痛苦,只追求利润吗?
还是说,真正伟大的商业,也应该有勇气直面人间的苦难,并用某种方式回应?
走到展览厅尽头,是一幅书法作品。纸已泛黄,但墨色依然浓黑。写的是吴冠中的一首自作诗:
笔墨等于零,形式乃躯壳。
情怀系着魂,美感诞生于灵犀相触。
我凝视着这几行字,久久不语。
“这是吴先生晚年常说的一句话——‘笔墨等于零’。”林老先生在旁边解释,声音轻柔,“不是说技法不重要,而是说,如果只有技法没有灵魂,那作品就是空的。就像一个人,只有漂亮的皮囊,没有思想和情感,终归是苍白。”
他指着“灵犀相触”四字:“真正的美,诞生于这一刻——创作者把情感注入作品,观者从作品中感应到那种情感,两颗心跨越时间和空间,在某个频率上共振。那一刻,艺术才真正完成。”
灵犀相触。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我心里某个锁着的抽屉。
我想起了沈钧儒教授说的“知音难觅”,想起了杜邦教授说的“审美门槛”,想起了林教授说的“技术只是工具”。所有这一切,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核心:人与人之间的共鸣。
音乐也好,绘画也好,文学也好,技术也好……都只是媒介。我们通过这些媒介,试图传达那些无法用日常语言表达的东西:孤独、渴望、痛苦、狂喜、对美的向往、对意义的追问。
而真正的成功,不是卖出多少张唱片、多少本书、多少幅画,而是有多少人,在听到、读到、看到的那一刻,心里轻轻说:“我懂。”
“林先生,谢谢您。”我真诚地说,深深鞠了一躬,“今天收获很大,不仅是关于画,更是关于……艺术的本质。”
“该我谢谢你。”老先生微笑,眼角的皱纹像阳光下的涟漪,“能遇到一个真正在‘看’画的年轻人,是我的荣幸。对了,还没问,你是做什么的?”
“写书,做音乐。”
“那更好了。”老先生眼睛更亮了,“艺术形式不同,但道理相通。吴先生常说,他的画里有音乐的节奏,音乐的起伏。”他从速写本里撕下一页空白纸,快速画了几笔。
不是什么复杂的构图,只是几根流动的线条——从左上方向右下方蜿蜒,时而舒缓如溪流,时而激越如瀑布。线条间点缀着几个墨点,像音符。
“送你。”他把纸递给我,“吴冠中先生风格的简笔——音乐如流水。”
我小心接过。纸上寥寥数笔,却真有音乐的韵律感。那线条的起伏,像是旋律线;墨点的疏密,像是节奏型。
“我会珍藏的。”我说,把纸对折,放进衬衫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告别林老先生,走出艺术馆时,已是傍晚五点半。夕阳正沉入维港对岸的太平山后,天空被染成一片金红,云层像烧熔的铜汁,缓慢流淌。
高军在门口等我,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
“怎么样?”他递给我一瓶。
“很好。”我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比预想的更好。”
回酒店的路上,我靠着车窗,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中环的高楼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街道上车流如织,行人匆匆。香港像一座永不疲倦的机器,在资本的驱动下昼夜运转。
但我的心里很安静。
吴冠中的画、林老先生的话、那些关于“灵犀相触”的思考……像清凉的泉水,洗去了连日来的焦虑和急迫。
台湾的音乐市场,香港的在地文化,吴冠中的艺术哲学……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事物,在某个层面上是相通的:
都是在寻找表达——用旋律,用文字,用色彩,用商业模型。
都是在建立连接——与听众,与读者,与观者,与伙伴。
都是在有限的条件下,创造无限的可能——用一把吉他,一支笔,一块画布,一家初创公司。
而贯穿这一切的,是两个字:
真诚。
唯有真诚,才能抵达人心。
唯有源自本心的表达,才能引发灵犀相触的共振。
车驶入隧道,光线骤暗。车窗上倒映出我的脸,少年的轮廓在流动的光影中明明灭灭。
昨夜被历史的惊雷淬炼,今日被艺术的静水洗涤。
吴冠中的墨、林老先生的“灵犀相触”、旺角街市的生命力……它们像一股股潜流,在我心中交汇。
当车驶出隧道,重见天光时,我已明白:前路所求之道,不在艺海与商途的二分,而在一切真诚表达与连接人心的交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