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贻方 Emily家楼下】
叶贻方站在Emily家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前,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皮质文件盒——是秦母让他顺路来取,捎给母亲森吉德玛的一些拍卖行资料。
他深吸一口气,按照秦母在电话里告知的密码,输入了数字。
「嘀——」一声轻响,绿灯亮起,门锁应声而开。
叶贻方的动作却瞬间僵住,手指还停留在冰冷的数字键盘上。
那个密码……是20090901。
他和Emily正式在一起的日子。大学开学典礼后的那个周末,在加州的落日里。
十几年过去了。分手,各自漂泊,他有了袁袁和素素,她也有了Jason。他以为一切都已尘封。
可这个密码,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个他早已刻意遗忘的锁孔。
他推门进去,公寓里弥漫着Emily常用的那种带着冷冽雪松味的香氛。极简现代的装修,一切井井有条,符合她一贯的利落风格。
他径直走向书房去取文件盒,目光却不可避免地扫过客厅。
然后,他的视线被钉住了。
书架上,并排立着的,不是金融巨著,而是几本他早年发表的、极其深奥的数学论文集;他送的、早已绝版的数学诗集,被小心地放在显眼位置;甚至还有一本他高中竞赛时的笔记复印件,扉页上有他飞扬的少年签名。
旁边一个透明亚克力盒里,安静地躺着两枚褪色的MIT旧校徽胸针,那是他某次搬家时以为弄丢了的小物件...
酒柜里,还放着半瓶他们一起在勃艮第淘到的、说好要等特殊日子再开的红酒;他们当年在坎布里奇市集上淘到的、一对笨拙的手工陶瓷杯也被安放在那里……
叶贻方感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猛地抛入温水之中,一种剧烈的、矛盾的酸胀感迅速蔓延开。
他以为只有他记得那些细节,记得那些激烈碰撞又相互辉映的时光。他以为只有他在分手后经历了漫长的混乱与荒芜。
原来她也没放下。她以一种更沉默、更秩序井然的方式,将过去供奉在了她生活的核心地带。
他几乎是仓皇地拿起文件盒,逃离了那个空间。一路上,车窗外上海的霓虹变得模糊不清,那个密码和那些旧物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与袁袁平静却疏离的脸、素素带泪的追问交织在一起,乱成一团。
将文件盒交给母亲后,他鬼使神差地,又一次将车开回了Emily的公寓楼下。
他坐在车里,引擎熄火,车窗降下,晚风吹拂,却吹不散心头的燥热与混乱。
他该上去吗?上去说什么?谢谢她保留着过去?这太可笑。质问?他凭什么?
他只是被一种巨大的、莫名的情绪裹挟着,无法思考。袁袁和星沙仿佛成了一个遥远的、被迷雾笼罩的彼岸,而眼前这座亮着灯的公寓,却散发出一种致命的、熟悉的引力。
就在他手指几乎要再次按下那个密码时,电梯门「叮」地一声开了。
Emily走了出来,穿着一身干练的西装套裙,脸上带着一丝加班后的疲惫,正低头看着手机。她似乎感应到什么,抬起头,猝不及防地,看到了车里的他。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同时愣住。空气仿佛凝固了。
她的惊讶只持续了一瞬,随即化为一种复杂的、了然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挑衅?
“有事?”她先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打破了沉默。
叶贻方推开车门下车,站在她面前,却发现自己准备好的所有说辞都消失了。他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干涩地挤出一句:“……密码,为什么没换?”
Emily微微一怔,随即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忘了。懒得换。”她轻描淡写,目光却锐利地看着他,仿佛在说:这个答案,你信吗?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两人之间那根紧绷了多年的弦,在这一刻,被这个密码、这场意外的对视、和这句言不由衷的回答,彻底拨动了。
“上去坐坐吗?”她忽然问,语气听不出情绪,像是一个普通的客套,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试探。
叶贻方应该拒绝的。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在疯狂警报。袁袁、素素、责任……所有这些词像弹幕一样闪过。
但他的脚像生了根,他的理性在那些旧物和那个密码面前,彻底失了效。他仿佛被一种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宿命感攫住。
他点了点头,动作僵硬。
电梯缓缓上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机器运行的微弱嗡鸣。两人并肩站着,目视前方光滑的电梯门板,上面模糊地映出他们同样紧绷的侧影。
忽然,几乎是在同一秒,两人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同时转过头,看向了对方。
视线交汇的瞬间,如同火星溅入了油库。叶贻方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我后悔了,Emily。”
Emily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溃不成军。她看着他,没有说话,但眼神里的壁垒已经彻底消失。
叶贻方猛地伸手,将她用力拉进怀里。Emily惊喘一声,手中的公文包掉落在电梯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她没有挣扎,反而像是等待了太久,手指猛地攥紧了他胸前的衬衫,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
电梯到达楼层,发出清脆的提示音。
门开了。
叶贻方几乎是半抱着她,跌跌撞撞地出了电梯,走向那扇熟悉的房门。Emily挣扎着输入密码——20070901——嘀声再次响起,像一声命运的叩问。
门在身后重重关上。
所有的压抑、所有的计算、所有的责任和道德,在这一刻土崩瓦解。黑暗中,只有彼此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如同擂鼓。
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叶贻方残存的意识知道。
但这错误,却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让人沉沦的温暖和熟悉。如同在冰天雪地里行走了太久的人,终于看到了一堆炽热的篝火,明知道靠近可能会被灼伤,却依旧无法控制地扑过去。
他抱紧她,像是要揉碎那段彼此缺席的时光,也像是要抓住一根能将他从眼下混乱泥沼中暂时解救出来的浮木。
窗外,上海的夜色璀璨如星河,无声地注视着这栋公寓里,一场注定要掀起滔天巨浪的、迟来的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