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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浮生六记 > 第2章 卷一·闺房记乐

第2章 卷一·闺房记乐(2 / 4)

[2]怏怏:心有愁思郁结,心情不愉快的样子。

此节常以《初别》为题,写的是沈复与妻子新婚别离三个月后相聚的事情。常听人说“小别胜过新婚”,那么,新婚中的小别,当是相思更多的一种别,别后的相见也会是喜悦更胜。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1]”意也。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画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2]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3]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

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4]、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5]策对,庾、徐[6]骈体,陆贽[7]奏议,取资[8]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

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

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

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激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

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

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

余笑曰:“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己。”

芸笑曰:“妾尚有启蒙师白乐天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释。”

余曰:“何谓也?”

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

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

芸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

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

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

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1]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此句来自屈原的《渔父》:“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里取用其意,说明了作者一种乐观洒脱的人生态度。

[2]课书:研习书文。白居易《与元九书》有:“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

[3]射覆:酒令的一种。清朝人俞敦培在《酒令丛钞·古令》中有记载,“然今酒座所谓射覆,设注意‘酒’字,则言‘春’字、‘浆’字,使人射之,盖春酒、酒浆也。射者言某字,彼此会意,餘人更射。不中者饮,中则令官饮。”

[4]匡衡:字稚圭,西汉后期人,生卒年不详,西汉经学家,文学家,官至丞相,曾以“凿壁偷光”的苦读事迹名世。

[5]贾、董:指的是贾谊和董仲舒两人,都是西汉名人。贾谊(前200—前168),洛阳人,西汉初年著名政论家、文学家,世称贾生。董仲舒(前179―前104),广川郡(今河北省衡水市)人,汉代思想家、哲学家、政治家、教育家,世称公羊先生。

[6]庾、徐:指的是廋信和徐陵两人,都是南北朝时期的人。廋信是北周文学家,字子山。徐陵是南北朝陈代文学家,字孝穆。

[7]陆贽:陆贽(754—805),字敬舆。唐代文学家、政论家、政治家。溧阳县令陆侃第九子,人称“陆九”。

[8]取资:取得凭借、助益。

此节常以《我取轩记》为名,主要写的是,沈复与妻子芸一起谈论古文经典从《战国策》《庄子》,讲古人对其的不同领会,从唐诗宋词溯源到《楚辞》词赋。说是红袖添香共读书也可,说是知己共辩论诗文也行。

总之足见芸的性情雅致,也能从中体会到两人琴瑟和鸣,情意融融,让人为之心羡不已。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

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

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

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

余曰:“前言戏之耳。”

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

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鸿案相庄[1]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欤?

[1]鸿案相庄:成语,示夫妻和好相敬。出自《后汉书·逸民传·梁鸿》:鸿家贫而有节操。妻孟光,有贤德。每食,光必对鸿举案齐眉,以示敬重。

此节,引用芸之言,道出“世间反目多由戏起”,说出夫妻两人之间也需要有礼貌。其实“礼尚往来”,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想要别人怎么对你,你就要怎么对别人”,不仅仅适用于陌生人身上,也适用于亲人。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1]于“我取轩”。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

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2],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1]天孙:织女星。

[2]幽闺绣闼:妇女居住的内室。闼,装饰华丽的小门。

此节,主要写七夕赏月,月色颇佳,且夫妻情意浓。

七月望[1],俗谓之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2]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3]间。

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

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轰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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