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府后院深处,般若精舍依山静卧。
溪流自石罅间泠泠而出,如素练蜿蜒。
精舍四周,修竹掩映,风穿过层层苍翠,竹林涛声时起时伏。
精舍黛瓦参差、檐角轻挑。
……
精舍内的床榻上,躺着已“薨逝”的明月公主。
元明月悠悠转醒,仿佛从一个漫长而冰冷的噩梦中挣脱。映入眼帘的,是江南小院式的屋顶,鼻端是清冽的山风和淡淡的草药香。她动了动手指,感受到了生的力量。
元明月回想起梦里:少女时短暂的婚姻幸福戛然而止;守寡后渴望平凡归宿却被帝王强权碾碎;被迫卷入那令人作呕的□□漩涡;仓惶西逃时,眼睁睁看着安德公主被抛弃,听着元蒺藜自尽的消息传来……她何尝有过选择?
门帘轻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青袍道簪,气质清绝如空谷幽兰,正是冯翊长公主。
元明月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冯翊长公主轻轻按住。“不必。此地是宰相府后院禁地,你可安心静养。”
元明月奇怪地问道:“阿姐,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冯翊长公主笑笑说:“你已经睡了三天了。元修之过,罪不在你。明月已死,秦月初生。”
冯翊长公主一句“罪不在你”,如同惊雷,劈开了元明月心中厚重的阴霾和自罪的枷锁。
泪水无声滑落,元明月用力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
“停朝三日,举国同哀。”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最后一线天光被吞没了,只余下沉沉死寂,如同棺盖合上。
元修是坐拥江山的帝王,此刻却深陷冰冷的幽暗,唯有自己的呼吸声、嘶吼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
元明月死了。
眼前又晃过昨日黄昏,元明月倚在窗边,素白指尖拨弄着案上一枝秋海棠,裙裾拂过地面,悄无声息。
元明月脸色苍白得厉害,只蹙着眉尖,轻轻说:“不知怎的,近来总觉得……老有人窥探似的,心里发慌。”
此刻想来,元明月那不散的惊悸,那莫名的感知,似乎都是真切的预感。
元修猛地摇头,像要甩掉那那些令人不悦的画面,但是狂躁的情绪席卷仅存的理智。目光所及,皆是可憎之物。
“呃……咯咯!”元修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他一把攥住御案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青筋凸起。暴吼声中,整个御案被他掀翻在地!
一声巨响,案上的御笔朱砂、镇纸玉尺滚落,满地狼藉。御笔掉落在地砖上,竟然弹跳起来,一泓朱砂甩出来,在素白的衣服上拉出一道殷红,像沁出的血。
“啊——!”一声凄厉嘶吼猛地从元修胸腔深处炸开,眼中的清明被彻底撕碎,只剩无边的猩红。
元修抬手,狠狠抓住头上沉重的十二旒通天冠,连同束发的金簪,发疯般向外撕扯!发髻散乱,玉珠串被生生扯断,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元修像一头失控的困兽,猛地撞向近旁的蟠龙柱!
空寂的大殿,却没有声响。
元修顺着冰冷的柱子滑坐到一地狼藉之中,瘫靠着蟠龙,身体内的蛮力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尽的虚空。
元修目光涣散地扫过满地狼藉……最后,怔怔地停留在自己沾染污迹和朱砂的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