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鸣刀枪之三
《归雁入胡天》
羌胡夷狄,居地不同,风俗不同,却都不免好掠的陋习。有些尚能受中原礼义弘化,把野蛮举止稍作克制,而有些则干脆成了以此为业的盗匪。
正驰骋于黑戈壁的这支人马便是如此,羊皮裘,小毡帽,虬髯高颧,隆鼻深目,不是回纥就是突厥属种。他们刚劫掠了星星海的牧民聚落,虽仅得些羊只粮食,但冬日将近能多上些储备,总算聊胜于无。
回归地点是位于阴风峡深处的黑沙堡,在此之前必须抄近路通过两界山中一道常人少行的山隘。虽唐军驻扎附近,但料想他们还得防范大燕的赤狼右营,哪里得空管些散贼游匪?
时日不早,无法久驻平原,马贼领头一声吆喝,众匪便鱼贯驰入狭长山坳。路程约莫十里,不算特别长,可两边皆是峭壁悬崖,险峻非常。若在这里被人抛下滚石落木,或设下其他埋伏,后果不堪设想。
头领瞧出手下怯意,冷笑道:“边上的山壁大爷爬上去过,扎下只脚都难,想弄别的手段简直做梦!”
匪帮里的人这才松了口气,然而好景不长,刚走了过半路程,空中嗤嗤几声啸响,四五马贼已栽下马。同伴惶然探视,穿过尸身颈项的箭杆还在轻颤。
头领暴喝:“少他娘发呆了,快跑!”
他的判断没错,箭雨虽如注倾泻,仅仅持续了不长的辰光。偷袭者的足力始终比不上马快,又在崎岖狭窄的山顶奔跑,准头自然有差。
头领眼尾余光一瞥,看到山壁顶端晃动着人影,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几句,随即大声喝令抛下货物牲畜以减轻重量。马匪们虽然心疼,然懂命更要紧,纷纷照办。
连转两个急弯,已接近出口,前方却赫然一排皂衣玄甲的兵士执长刀、持铁盾威严矗立。马贼头领识得这般兵刃的厉害,然而后方又来蹄声逼促,他狠狠咬牙:“射死这帮狗娘养的!”
盗匪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晓得眼下不舍命一搏,必定无法逃出生天。异族生长于马背,大多精于骑射,此时箭矢齐发。天上如扑来黑压压的鸟群,带着鹰隼尖喙般的锋利,扎向那些兵士。
队伍中有人即刻大喝:“立!”
玄铁盾层层叠叠,龙鳞般团团甲护,箭矢撞击盾牌上,叮叮咚咚地落一场金石之雨。封锁军阵的侧翼亦随之收束,恰恰于靠近两边岩壁的地方留出空隙来。马贼们心中大喜,手中犹不停放箭,脚蹬一碰马腹,趁此时机窜了过去。
孰料下一刻情况陡变,马匹似踩到滑溜之物,惊嘶之中或前翻或后仰,互相一阵乱撞,纷纷将主人甩下背去。
玄盾所成的屏障遽然散开,一青年男子手中乌光盘旋而出,撞倒一名正试图拔刀顽抗的马贼。几乎在同一时间,他手握长刀高举,刹那间斜劈而下,势如山倾,速胜电闪。
血花噗地喷洒开,山坳中烈风劲吹,散作了迷离红雾。
刀刃过处,骨折筋断,贼人由肩头至腰间活劈成了两边。青年接住飞回重盾,借着势头再一扫,又令一人翻倒。
他见还有未受重伤的马匪试图攀回坐骑,大喝道:“速战速决!”
这把嗓音赫然是开头时发布指令的人,玄甲兵士如他所言结阵而进,后方一队红衣银甲的驭手也及时赶来。弓弩齐发,刀扬枪舞,山谷间的哀嚎与惨叫回荡了许久。
待到风平浪静,自有人去将马贼未伤的坐骑系上绳索牵走,还有些则把弃械投降的俘虏捆绑成串。马队中一人为天策军副尉的装束,越众而出向正查看尸骸的玄甲青年走去。
他朝对方拱手,含笑而语:“沈副尉,辛苦了。”
青年回道:“秦队副客气。”
此人是苍云军破阵营中翊麾副尉沈雁宾,他拾起地上一只形似蒺藜的器物,拿指头敲了敲,空空两声。
“这瓷蒺藜的陷马之力着实不弱。”
天策军士则乃驻扎半月湖的如晦营洪成校尉下属,名叫秦君平,他仍笑着解释:“是当年从狄队正处得来的主意……”
沈雁宾目光微凉,简直像听到那名字就火起:“狄一兮最近又搞什么鬼?”
秦君平一脸不解,不知对方何以话中带刺,不过还是委婉言语:“队正最近清醒了些,偶尔能跟大伙操练几回,但大多时候还是有点糊涂。”
沈雁宾冷冷一哼,倒也作罢。
半月湖畔来了一群过冬的牧民,其中一家户主叫没野颇,长子、次子随商队在外奔波,家中唯留妻子、三个女儿与幼子。幼子阿达湖畔玩耍时曾落马摔伤,沈雁宾路过将他救起,稍微处理伤口后送回家中。没野颇万般感激,挽留款待一回,双方自此打起交道。
沈雁宾返回营地不到三日,湖畔驯马时再遇没野颇父子,汉子喜笑颜开地拉住他,只说请贵客来家吃顿便饭,顺道做喜事的见证人。青年倒也耐烦,随他们去了帐篷。
没野颇家特地宰杀两口肥羊,洗剥干净后均匀涂抹了香料和盐粒来腌渍,如今由他的二女儿与三女儿照看下在火上翻转烘烤。没野颇妻子忙在柴火上烹煮血肠肝肺,顺道熬着奶茶。
大女儿今日打扮得光鲜艳丽十足,笑盈盈将奶茶奉给沈雁宾一碗,又奔回灶火边打算帮忙,结果被母亲又笑又劝地推回穹庐内。沈雁宾对此既不好奇也不在意,只默默喝着茶。
新鲜羊乳调制于茶水中,虽难免有腥膻之气,亦算香醇可口,他这么想着,又瞧了煮茶的主妇一眼。妇人给幼子也倾了满碗奶茶,笑呵呵地叮嘱了几句,不知是什么好玩的话,男童格格地笑个不停。
沈雁宾忽然感到一丝恍惚,同时生出一个疑问:母亲和弟弟在如今的日子里,也能一样开心吗?
曾经自己有机会询问,然而当时却怎么都不愿意。
是不是……该后悔?
阿达把茶水喝了个涓滴不余,又扑来缠着沈雁宾说话。孩子不怎么惧他,一直在边上絮絮叨叨些孩童间的趣事。说到一半,他忽然停声,目不转睛地盯着青年人:“沈哥哥,我给你扎辫子吧!”
沈雁宾举杯的手一顿:“什么?”
阿达笑眯眯地看着他:“阿娘说过,越好看的人越要会打扮,不然就比丑婆娘还吓人。沈哥哥头发乱糟糟的,我替你像阿姐那样梳梳好么?打扮出来,你肯定比阿姐还好看哩!”
沈雁宾在边塞待得久,不得空时就随夷狄风俗,懒得次次束发。阿达的目光满怀期待,早揪着他额畔垂落的两绺长发,对方又看一回,终于应了一个字。
“行。”
阿达兴致勃勃地动起手来,沈雁宾瞧着男童那张洋溢欢乐的面容,骤然想到钟鸿英与阿达是差不多的岁数。
只是他们从未这般亲密过。
他再开口,语声比平常轻柔了好些:“阿达,你家今天来的什么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