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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回到锅盖梁(1 / 2)

 第5章 回到锅盖梁 我决定回西昌以后,先是到新南门汽车站附近百无聊赖地闲逛。等我在汽车站排着长队打算买票的时候,又突然临时改变主意打算去坐火车。

我顺着华西医大背后的一条小巷走到了人民南路的一家火车票代售点。路上我听到有人编着一首陌生的歌在唱:

身上只有一百块

扛着尼龙编织袋

挤火车,蹲屋檐

大城市的晚上多悲哀

坏人拉我黑社会

好人看我是怪胎

梦想在流水线上淌血

现实残酷又无奈

也不愿啊

做一株被豆藤缠在老家的苞谷秆

要枯萎啊,连婆娘都找不来——(见《人民文学》2007年11期,作者:陈衍强,篇名《农村娃儿》,有改动。)

我听着,犹豫不决,步履沉重。难道,我就这样被驱除出蜀中文明系统之外了吗?

我看了看列车时间,手在包包里摸了摸,还好,还有那么两张红票子,而且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学生证竟然还在!抬头看看天,硬座打个半折也就六十多,剩下一百四可以吃顿好的,然后再拿一张红票子到超市假巴意思买点东西带回去。可转念一想:他妈的,读个书,几年如一日,没有一次在火车上是横着的,既然现在已经这样了,可能这辈子就不会再坐火车了,以前没享过福,这次再不疯狂一把,对得起自己吗?

不也就一百八的硬卧吗!人死卵朝天!怕锤子。

我挎着那个硕大的编织袋,背着那把捡回来的吉他,下了火车赶了个早班车,大约一个小时光景就来到镇上。我抄了条小路去我家赵家坎的苞谷地。

我费力地爬上西昌火车北站几十米高的路基,这个小小的站台平日里供慢车停靠,站台地上到处是或睡或坐的旅客。一列临停的货车开过,小站对面那一片灰绿色的海就顿时在晨光中波涛汹涌起来。

成百上千亩的甘蔗地里的甘蔗已长到一人高,甘蔗后面又是成百上千亩油绿绿的苞谷地。风吹过,从小站上向下望去,仿佛两片泾渭分明的海,隔着一条绿的天际线在眼前蠕动。

我顺着以前上小学经常走的小路,逆着小溪从灰绿往油绿里走去。眼前这片密不透风的苞谷林里苞谷已灌浆,包着青色外壳的苞米渐渐鼓起来,弥漫着成熟苞谷浆的空气中散发着奇特的诱人气息。

在这甘蔗地与苞谷地交汇的地方,有一条窄窄的田埂,这里长了两棵梨树。梨树是西昌乡下常见的风火梨,也不知何年何月何人种在这里,更不知何因何故偏偏就这两棵,隔着五六米,像一对中年夫妻一样互相守望。为丈夫的一棵树干高约两丈,又直又壮,雄健挺拔,树冠上有一圈一丈高的青色树叶,树丫浓密而且细腻,远远地看去确实像一个头发浓密的伟丈夫。为妻子的一棵树冠低而宽阔,树干低矮甚至肥胖,生出四枝半尺粗的枝杈倾斜着往上伸展,枝上又生出很多小腿粗细的枝丫横着往外延伸,上面绿叶荫荫,青果累累,远远地看既像一个倒的绿色金字塔,又像一个穿着绿裙蹬在田埂上扒地瓜的女人。

这两棵梨树也不知多少年了,小的时候爸妈种地,我和我哥常在这树下扒地瓜、乘凉,后来我哥和村里几个少年还在这棵为妻子的树上借了枝干搭起了树屋,为全村少年的欢乐场所,为此,我们也格外爱这为妻子的树。

草棚和帐篷,在邓家堡,乃至整个西昌都并不稀罕。原因正是这闹了几十年的地震。据说,西昌刚好就处在地震断裂带上。多少年来,西昌闹了无数次地震,而且一次比一闹得凶。但结果却是,狼来了喊得久了,狼却没来。即便如此,每次谣言四起,还是都整得满城人心惶惶,好多人睡不香,食无味,于是有人就举家“逃出”西昌,舍不下的、离不开的也都到空地上搭个篷暂避几日。

我爸搭帐篷的手艺是远近闻名的。这次这个立起来的草棚刚好骑在两棵梨树的中间,长一丈,宽一大床。高处四根小腿粗的松木长约两丈,两两交成人字形的斜柱,两根胳膊粗的底梁托底,与一根横伸的檩木用铆钉和铁丝固定成人字形;下面架空约有一米,架空层上用三寸粗的松木横竖钉成一副骨架子,骨架上铺了细密柔韧的篾席,席上铺着松软的干谷草。草棚的两壁用竹篾编织麦草成一丈长两尺宽的草帘片,麦草又都还是新的,一片一片从下到上,栉比鳞次,是既透气又防雨水。

时值仲夏,暑意正酣,草棚里清凉痛快。谷草是新铺的,蚊帐也都还有洗衣粉的香。我把褥子铺好,看到旁边有一盏马灯,但怎么都挂不上去,于是又到草棚底下翻上来根锄把,锄把短了还够不着,干脆就把随身带的几本书拿出来,打算垫一下。我把书拿出来,看着还是崭新的书,于是干脆躺下,随手翻看起一本《教育心理学》,翻了几页,看不进去,就远远地扔到一边去。

经过一夜折腾,看看已近中午。听着棚外蔗林和苞谷林叶叶婆娑,蝉声阵阵,又有火车轧着钢轨轰隆隆开来,最后轰隆隆驶去。我觉得自己的心思一并给带到昨晚的火车上,带到刘鸿的旁边去了,那香甜的唇,那浑圆滚烫的胸,逐渐把我带到无涯无底的深渊去了。

这一觉睡到了下午。快吃晚饭的时候,小侄儿来叫我,顺便牵来了一条土狗给我做伴。他把狗拴在棚柱上,炫耀了他和我爸在树上的杰作。那狗灰头土脸,委屈着呜呜嚎了半天,夹着尾巴钻到草堆里。

我侄儿叫酒酒。我和酒酒爬上树去,隔着高高的铁路向西眺望。铁路底下就是小镇。这个镇是川滇各处常见的镇子,而名字却古老、奇特——锅盖梁镇。低矮的建筑群混乱、无序。上午从西昌城一路向北,总觉得恍惚,感觉不是刚下火车,而是刚刚从《死水微澜》里坐着一顶官轿,一路闪晃颤悠,一路竹林石径,就像从情欲绵绵的天回镇回到原始彪悍的锅盖梁。顾天成似乎也还在成都的哪条巷子里借着洋人盘算什么,挨千刀的罗歪嘴却已在这里隐姓埋名。袍哥人家撩起袖子,对着一群锅盖梁的小镇青年划出六个六,八匹马——邓幺姑也还姓邓,她身形健壮地站在邓家堡子的路口。

锅盖梁再往西,紧贴着牦牛山一片苍茫雾气。雾气中金光闪闪的安宁河蜿蜒在无边辽阔的绿色中,在阳光下静静流淌。富裕的安宁河平原宁静低调,安静朴素,成千上万亩的稻田间积聚着若干的村舍邻落,神秘悠远,丰满富裕。

转过身来,东山下,一左一右两边的河坝上工厂林立。半弯的坝子地势急剧倾斜下来,一块一块的田地高低起伏着向我奔袭而来。东山村刚好是这一整块的坝子。干旱贫瘠的东山现在一片油绿,像原始的汉子肌肤里渗透着骨油。隔着锅盖梁,安宁河水滋润着富饶的河田,那里是一片灰绿,这是发育良好的大姑娘肌肤里透着的香。东山和河田,山和田,旱和润,穷和富,如此对仗工整。

地理上位于东山村一村十队心脏部位的是我们邓家堡。邓家堡前面后面、左手右手共有四座土垒的小丘,各有二三亩的大小,却极为高大。据说这是我们邓氏的老坟。四个老坟上面又布满各种坟丘,据说都有千百年的历史了。坟丘上都种着巨大的黄连树,楠桉树,比泸山光福寺的还大。浓荫四合,宛如一个个碧绿帷幄。这四座小丘跟村后的三座堰塘像北斗七星一样展示在东山下,颇有《易经》的色彩。

多少年前这里还都是荒芜的山岭、河坝,到处是荒草和坟丘。搞不清从何年起始有人迹,说不清第一位来到这山坡打下头一孔井或搭建第一座草棚的是谁。也不知这一姓人从哪儿来,开了荒,祭了祖,从此艰难地开始生产和生活。绵绵群山把山外面频频发生的灾祸都挡住了,又因为远离巴蜀文明和汉人的文化中心,除了抵御自然的无情,倒也是让这个村子自然繁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们就逐渐忘记了历史和传说。

邓氏一姓人没有多少祖上的故事,甚至都没有族谱。干旱使得家家户户生活贫瘠,因此也就没有什么文化底子和礼节的讲究。逢年过节杀鸡蒸鱼,农忙时生产互助;农闲时打打长牌,搓搓麻将。春天里邀约着去后山捞几背松叶,攀几束茶花;夏日又都拉着长凳子一村人在林子里坐着,边吹牛边挤着用来做豆瓣的泡胡豆;秋天收完庄稼檐下挂了红辣椒串,挑几担苞谷到晒场一堆人会帮着搓苞谷粒;晚秋的时候占个场地堆谷垛,冬天坐在谷垛底下晒太阳的时候又拿着针线盒纳着鞋底、织着毛衣。看谁家开始挖一孔地灶支起条凳杀年猪,然后家家邀约着吃得油光水滑。这都是我成长中的温馨记忆了,那些静谧的日子都在年复一年中流走,也显出些年岁的老来。

我拉着酒酒的手,穿过田坝心,往邓家堡子走去。在去我家的路上,我才不经意间感觉到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已然是我的异土了。几个村邻给我打招呼,没见过的小朋友来拉我侄儿去玩,看着我差点就“笑问客从何处来”了!

有这么夸张吗?时光匆匆却从不为谁停步,乡村节奏虽慢,但历史车轮轱辘向前,推着我必须回到自己的轨道和指定的位置。

小路和田埂都被疯长的荆棘和野草侵蚀了空间。原野的各个角落里那些藏着的坟冢,上自明清,下自当前。我曾想象多少年前这里幡旗招展,棺板锃亮。在长长的殡葬队伍过后,一位陌生的西昌城里人,或者河田人,或者仅仅只是一个过路客——他还可能是邛人,可能是滇人,可能是羌人——选一处春暖花开、风和日丽的地方,从此长命百岁。这些先人的后人今日何在?他们还会不会回来呢?他们知不知道他们曾经艰难地开荒拓土的祖上,如今连坟都只剩下一堆乱石、一片荒芜呢?他们还有没有故乡?他们拿什么维系亲情和血脉?他们如何展示自己逝去的岁月和曾经的生命痕迹呢?

只有邓家的坟头依然屹立着。不知何年何月无心插上的黄连树几百年来已经死了几回又发了几回,一个姓氏的坟冢连绵就成了一片坟园,上面树荫浓密,下面坟丘各样。

跟中国许许多多的村庄一样,东山村也在变迁。有力气的男人外出找钱去了,才长大的姑娘被劳务输出了,连长得一般的寡妇,也进城在宾馆铺床叠被,在饭店洗碗抹桌,给人洗衣擦鞋。老得掉牙的东山村,以前尚有人家喂牛养马,提了镰刀四处打割整理这些野草做草料。而今田地少了,机具多了,牛马成了稀缺之物,没有人打割的田埂显得杂乱,衬着许多年迈的父母,带着上小学的孙辈,白天掰苞谷,夜晚守着三间瓦房和两声狗叫,除了逢年过节,显得那么凋敝,空乏。

我姥爷还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给我讲些土匪狗豹子的英雄故事。那是他年轻的时候,作为民兵队长在苍茫的大凉山剿过匪。遥想当年,他从大凉山里凯旋,回到东山该是何等荣耀。我多想学成归来,高头大马,衣锦还乡,而如今,我形容憔悴,行囊空空,就像我姥爷曾经讲到过的没有族谱的故事那样,几百年前举族外迁的邓家先人,跟现在混不下去的我,踏上这块坝子的步履多么相似:穷山恶水,江湖告急,强匪出入,悍徒满地。

我姥爷是个忠厚老实的老锅盖梁人,略有些文化,曾经就锅盖梁的风物和风水做过些研究。据说此地金木水火土无一不缺,从天上看下来,极似一口大铁锅。阳光恶毒,风沙四虐。缺水少粮,干旱持续。一口焖锅,水都烧干了,天老爷你还不揭开锅盖!

那时候我姥爷头上包着长长的青布帕子,手上捏着长长的烟杆,烟杆上吊着灰土色的烟袋。姥爷吸着烟,问还是孩子的我们:“知道为什么天老爷不揭锅盖?”

我哥说:“天老爷力气不够?”

表弟说:“天老爷没有糖吃?”

姥爷说:“因为锅盖没有梁!”

我说:“这天老爷如此无能,长大了就让我来打个梁,然后站在山顶上,喊一声起,立马把这锅盖揭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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